情为何物
还没到茅山,老远便听到万福宫里钟声大作长鸣。弟子皆持兵布阵,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气氛十分肃杀紧张。
没来晚吧?一直到看见广场正中云隐迎风屹立的身影,花千骨才长长的松一口气。
一红衣女子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应该就是清怜了。她旁边凝眉不语的应该就是清怀。周遭地上坑坑洼洼,草木山石皆毁,犹如狂风席卷过一般,看来刚才有过一场恶战。
怕吓着其他众弟子,花千骨戴上东方彧卿给她的罩着白色面纱的斗笠才从云端降下,丝毫不被阻碍的直落阵中心。
云隐直直盯着她,激动的双眼圆睁,嘴唇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掌……?”
花千骨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然后摇了摇头。
云隐微微有些缓不过神的茫然点头,看看罩着面纱的她,又看看东方彧卿,心潮激荡万千。
——她回来了?!她终于回来了?!东方彧卿终于把她接回来了?!
紧紧握住花千骨的手,一时不由得泪眼模糊。
“他们二人?”东方彧卿指着场中不时失声痛哭,又仰天大笑看起来疯疯傻傻的清怜。
“是我的两位师叔,我入门晚没见过,但是师父有曾跟我提过,说五十年前他们犯下大错被驱逐到蛮荒去了,如今回来是为了找师父报仇。我说师父已经仙去,他们不相信,说师父已是仙身不可能死,疯疯癫癫大闹一场,非说师父怕了他们躲了起来。说要灭了整个茅山就不相信师父不出来。”
“没弟子伤亡吧?”
“没有,他们俩太厉害,又毕竟是长辈。我不想添无谓的伤亡,便只是用阵围困,没有起正面冲突。不过清怜师叔用观微寻遍整个茅山乃至六界都没有找到师父一点气息半分行踪。这才相信师父是真的仙逝了,便自己突然在场中发起狂来。”
他在一旁看着,反而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不过知道他们既然是从蛮荒出来,定与东方彧卿脱不了关系,说不定花千骨也已经出来了。心头不由一阵狂喜,没想到不多时,便见东方彧卿将她带来了。只是,为何她要蒙着面,又不说话,是怕其他弟子知晓,将她从蛮荒出来的消息泄漏出去么。
花千骨透过白纱望着场中的清怜,眼中不由流露出一丝悲悯。上前两步,却发现云隐仍紧紧的拽住她的手。
回头看他,云隐这才慢慢松开,仿佛手中一空,便又再寻不着她踪迹,再见也只是幻梦。
“他们俩十分厉害……小心……”
花千骨点点头,走到清怜和清怀面前,巨大的光芒溢出,将三人包裹其内,外面模模糊糊仿佛隔着水帘看不清楚。
“神尊。”清怀见她淡淡开口,他形容消瘦,面色颓废,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模样,只是身上感受不到半点仙风道骨,看上去跟再正常不过的平凡人一样。
花千骨心头一惊:“你是?”
转头看向清怜,披头散发坐在乱石堆中,犹如一朵正在飞速衰败枯萎的花,嘴里不停喃喃自语:“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你应该死在我的手里!你怎么可以死!”
轻轻皱了皱眉:“原来是你们。”
当时眼虽瞎看不见,声音她却是认得的。他们二人便是当初在蛮荒时,抓住自己的那一伙人其中的两个,那个要吃自己心肺的女人,和带着宫石的男人。
后来知道她是妖神,他们俩虽跟着一块出蛮荒,但是一定小心的避开了自己,所以从未见过。
和他们虽谈不上什么仇怨,可是回忆起当时自己的心酸和屈辱,还是不由得心头一阵凄凉。想着自己裸身被眼前这男人看过,微微有些尴尬的别开头去。
“你们怎么可以擅自行动,暴露行踪。”
清怀只是一动不动,眼神迷茫又绝望的盯着那个仿佛疯了一样的女人。
“神尊恕罪,一些私怨未了,再等不及了,所以没有请示。”好不容易出了蛮荒,对花千骨,他心头始终是心存感激的,想着当时为了生存做出的那些非人行径,又微微有些内疚。
“回去吧,清虚道长他已经不在了,用不着报仇了。”
突然那个红色身影便扑了上来,将她紧紧钳制住:“他是怎么死的!他是怎么死的!他怎么会死!那个烂好人!谁会杀他!谁杀得了他!小小一个春秋不败怎么可能杀得了他!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清怜……”清怀心疼的想将她扶开,却被她不客气的一掌推开。
花千骨直直望着她的眼睛,慢慢开口解释道:“他的确是被春秋不败和弟子云翳杀死的,为了抢夺拴天链,茅山整门被屠。我当年正好上茅山拜师学艺,满地的尸体还有道长仙去是我亲眼所见,云隐没有骗你。如果你心里还有一丝当自己是茅山弟子的话,就不要再在这生事了,随我回去吧。”
清怜眼中满是血丝的瞪视着她:“你有见了他最后一面?他说了什么?他有没有提到我?”
花千骨皱起眉,慢慢摇了摇头。
清怜抓住她使劲摇晃,长长的指甲深陷进她肉里:“我不信!我不信!他怎么可能没提起我!他那么爱我!那么爱我!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花千骨看着她绝望的闭上眼睛,泪水滚滚滑落,仿佛瞬间苍老一般,一头青丝慢慢变灰,变淡,变白。一阵风吹过,竟全部随风而落。一时间,漫天都是她银白的发丝飞舞交缠。
“清怜!”清怀踉跄退了两步,惊讶的看着几乎转瞬间她的头发便已掉光,皱纹一点点的在脸上蔓延开来。
清怜瘫坐在地上,犹如失去魂魄的娃娃,目光呆滞,嘴里不停喃喃自语着,仿佛在对谁说话一般。
“我体弱总爱生病,每天只能躺在床上,透过窗看大家练剑。你和二师兄每天来看我陪我玩,给我带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二师兄只会傻傻的看着我笑,对我百依百顺。而你知道好多事情,给我说故事,给我说道理。你教我翻花绳,教我解九连环。你说清怜啊要多出去走走病才会好,便背着我将几座茅峰都爬遍了玩遍了。待你会御剑了,我缠着你要你带我飞,你却说风大,小心的把我放在云里。我发脾气时乱砸东西,骂你打你,可你从来都是笑眯眯的哄我开心,从不生气。我讨厌一切可以照出身影的东西,你却举着铜镜对我说,我其实有多漂亮,有多好看,要学会面对自己,爱自己珍惜自己。你到处给我找药,温柔的给我洗头,给我束发,鼓励我要有信心,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你也会永远爱我。你对我那么好!是你宠坏了我,是你宠坏了我!
下山捉鬼除妖的时候被王屋山那对狗男女嘲笑我的相貌,我要你帮我报仇,你不肯,二师兄想杀他们也被你阻止了。我哭着说你不爱我了,你却说你可以为我出生入死,却不能因为我而伤害他人性命。我说如果有一天我和天下人要你选一样,不是我死便是别人死,你也不愿意为了我而伤害他人么?你说你还是会选天下人,可是会与我一起死。
我感动了,也释怀了,爱你更加迷恋痴狂。可是我不懂,我始终只记得那一句你会和我一起死。可是我忘了你选的是天下人,我在你心里是比你自己还要重要,可是你本就把自己放在天下人之后,茅山之后。我还是傻傻的坚信着你对我的爱,像二师兄对我的爱一样,可以凌驾一切,包括尊严,包括正义,包括一个人的原则,包括世上其他人的生死。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错的离谱……你说我以爱之名,行尽不义之事。可是我只是想要爱你,以更美丽的模样去爱你,也只希望你能更爱我而已……
你逐我到蛮荒,可是你的眼分明告诉我你比我更难受,可是你为什么还舍得?为什么还舍得?整整五十年!我从来没有一天放弃过希望!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只是惩罚我,像我小时候做错了事你不肯给我糖吃一样。等总有一天我罪赎清了,你想我想的受不了了,你一定会来蛮荒接我回去的!”
清怜仰着天,如同嘶喊一般已经泣不成声。
“我等了你五十年啊!你为什么不来接我!为什么还不原谅我!你已经忘记我了么?我知道错了,我当时离开的时候口口声声说恨你那都是假的!我知道错了!我好不容易出来找你,你怎么可以丢下我先死了?你不是说,会和我一起死么……”
“清怜!”
清怀飞速上前将她抱在怀里,却见她眼泪仍滚滚不绝的流着,竟用内力自断了心脉。
“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人而已,只想以美丽的姿态被你爱着,你不懂我的爱,为什么会这么自私这么自我,我也不懂你所谓的宽怀所谓的悲悯所谓的大爱。但是,这么多年,我从没变过,不论你还爱不爱我,记不记得,会不会在黄泉路上等我。虽然晚了一点,可是,我想你知道,我也是可以为你生、为你死……”
清怜慢慢闭上眼睛,手无力的滑落。清怀紧紧的抱住她,身体因为痛苦而剧烈颤抖着。
花千骨但觉得头晕目眩,清怜每一句话仿佛都在她心上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微微上前一步,站到清怀身后,留神提防着。
清怀凄凉苦笑:“你放心,我不会随她去的。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我嘴笨,不会说话,没悟性,也没天资。我喜欢师妹,也羡慕师兄。我不期望有一天她会将我放在心上,我只要他们二人好,他们不论叫我做什么,我都会赴汤蹈火。可是师妹总是嫌我累赘多事,打扰他们谈情说爱,单独相处。这回,我再也不会跟去妨碍到他们俩了。他们可以为对方死,我也可以带着思念,为了他们孤独的活下去。哪怕这一生,我在他们二人心中,都来都不曾重要过……”
花千骨紧咬下唇,只觉得心痛的像要炸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