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丹雅,宋丹雅,是“酒三千”的第103个徒弟。
我师父他老人家,复姓南宫,叫千羽。世人都送他“酒三千”的俗号。
我曾问过师父:“这外号何意?”因为我总看着师父抿了一口姚三娘的“长天一色”后就能醉上一天一夜。而这酒,我喝上一大缸都没有问题。而且,我亦没有见过他嗜酒如命,各处求酒。这个外号实在让我费解。
师父喝完醒酒汤后,皱了皱鼻子,才悠悠然地开口道:“万丈红尘一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我打量着他谪仙的白衣,想着他素来冷淡的性情,越发觉得糊涂,不免又巴巴问道:“师父,红尘与你何干?”
师父瞟了我一眼,拍了拍我的头,笑道:“等小雅长大点,就知道了。”说完又支开我去补觉了。
“师者,为人解惑也。”但是看着师父慵懒地背影,我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师父虽然不尽职尽责,但师父选的住处是极好的。这里是极北的一处,藏于雪山之中,但因地势,谷内却温润如春。10岁那年,当我第一次见到极寒之地的梅花时,着实让我惊艳,从而也冲散了我离家的悲痛之感。但,时间如饿狼扑食,刺啦刺啦地,一晃8年。我曾有的惊讶也消散于无形之中。
“小雅,你师父醒啦?”三娘见我端着碗回厨房,笑眯眯道:“你师父的起床气,也就你能治得了。”
我撅了撅嘴:“那还不是因为他又不能带我去梅林,心里有愧。”
三娘笑了笑,接过碗去,又笑盈盈地推了堆小吃食给我:“谷里的梅花开得正好,你去瞧瞧吧。”
我把花糕放在舌尖慢慢地品,摇了摇头道:“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不去了。”
“鬼机灵。”三娘笑了笑,又回厨房忙活去了。
我捧着花糕,信步往“金一阁”去。
“金一阁”是谷内藏书的去处。
谷里就我,师父,姚三娘和沈叔。其他的师哥师姐都陆陆续续地出谷,有捎过东西回来,人倒是一个没回来。我想他们一定是觉得在外面比在谷内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师父爱修身养性,经常搬着一把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初始我以为他在练什么独门密功,居然可以如此不费力气。后来知道,师父那是真的在修身养性,气得我眼泪差点流下来,因为我整整偷偷观察了他3个月,暗自乐了3个月,最后发现白费了3个月。
三娘爱吃,又爱酿酒。
谷里,最怪的是沈叔,对沈叔而言,世界只有厨房和金一阁,除了吃饭就是抄经。白天抄晚上也抄,晴天抄下雨也抄,过节抄生病也抄。我从未见过有人爱抄经书到如此程度。而且可以达到人我不分的境界。正是因为沈叔的自律,我才有个榜样,不至于蹉跎人生。
师父曾摇着头对我说:“小雅,人生如白驹过隙,何以如此卖力?”
我振振有词道:“那是因为师父一辈子都要呆在谷里,但,小雅我还有深仇未报,莫不敢忘。”
师父张了张嘴,看着我认真地表情,问道:“留在谷里,有何不好?”
我鄙夷地看了眼师父披着大衣缩着衣领烤着火的窝囊样子,愤怒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虽为女子。但也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女子,这家仇,是一定要一报还一报的。我还有一恨未报,怎能敢忘?”
我憋了一眼师父打哈欠的样子,真的是怒由胆生,恶狠狠地瞪过去。
师父连忙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表达他的钦佩之意。
唉唉,有的时候,我真的不清楚到底我是师父,还是他是师父?
终于在我被第n次气得浑身发抖的时候,沈叔抬起了头,垂着那双浑浊的眼睛,道:“这孩子以后就给我吧。”
我见师父有一霎那的僵硬,转头猛盯着沈叔良久,才嗤笑一声,扬长而去。
从此,我才知道:原来沈叔是个会说话的。原来,沈叔不招师父待见。原来,沈叔的声音这么好听。原来,我真正的师父却是另有他人。
但沈叔不让我叫他师父,只能唤他“沈叔”。
不过,好歹从此以后,我也算是有人收得人了。
.
“金一阁”地处偏僻,但环境优雅。我摸了摸嘴角的花糕沫子,整了整仪容仪表,才迈进门槛,端端正正地去见沈叔。
这8年的时间里,沈叔教了我很多。从高堂庙宇到江湖草莽,从兵法战术到救死扶伤,从山间水色到邻里花季,系统而全面,具体而丰富。沈叔教我,从来只说不问。而我从来只听不提。我曾好奇,沈叔为何能如此准确地把握了我心理的困惑又能及时解答。有些甚至连我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后来听三娘说,沈叔最厉害的是“看心”。听得我如被一道雷,劈焦了。今天,我就是为了这一门所学前来的。本来想拉上我师父,但他真的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沈叔面前,真真切切地表达自己的愿望:“沈叔,丹雅想学您的【观心术】。”
沈叔笔耕不辍,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可知学这门的后果?”
我想了想,老老实实道:“丹雅觉得,此门武功可以助我报得血海深仇。”
沈叔蘸了蘸墨,又道:“你现在所学的就足够你报得血海深仇了。”
我盯着沈叔的笔,强调道:“可我想报‘血海,深仇’!”
沈叔,顿了顿,继续边写边道:“你可知【观心术】又名什么?”
我慎重道:“看见人心?”
“不是,它叫【近尘】”,沈叔,抬头看了看我的脸,静了静,道:“那你可知,学了这一门,你会失去什么?”
我歪着脖子,细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此心术,应该只会让我更知人心,让我避免深陷泥潭,怎会让我失去什么?”
沈叔,停了笔,收起纸卷,藏于高楼。金一阁静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自己要睡着的时候,才听到沈叔叹了口气道:“丹雅,你可知你师父为何叫‘酒三千’吗?”
我亮了亮眼睛,立刻闻到浓浓的八卦味。
“真正会‘看心’的人是你师父,而不是我。我只是会些皮毛而已。”沈叔侧着身子望向院子里,“他能看清这三千世界,也读得懂这万丈红尘。你若非要学,只能让你师父教你,而不是我。”
我惊讶万分,忍不住质疑:“谁?我师父!这不可能!”
沈叔难得重复地说道:“这一门,只能让你师父教你,我没法教你。”
我已经无法把那个慵懒地身影和【观心法】结合在一起,更何况,我这么5年来不知用白眼砸了师父多少万次。而现在有一个人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那么最懒最遭我嫌弃的人,竟然是块宝,还是最贵的那种!苍天呐!!!这是作孽啊!!!这,不是真的吧?!
我落魄地退出金一阁,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这世间,自己竟该何去何从。
于是,我去了梅林呆了3天。但这个决定让3天后的我无比后悔。
.
当我在师父房门忐忑地来来回回走上几遭,按着原来的设想是,让师父主动发现我,好奇我的顾虑。师父最是不耐烦我优柔寡断忐忑猥琐的模样,所以完全可以从这个下手。于是,我老老实实地从大清早走到晌午,不但要保持住忧愁的气质,还要迈好憔悴的步伐。我正在汗流浃背地走着。可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师父今天起得格外得晚啊~~~
于是,我撞见了提着水桶来浇花的三娘,三娘见我楞了片刻:“小雅啊,想你师父啊?没事没事,他过几天就回来?”
我正在昏着的脑袋瞬间停止了转动:“师父,没在房中?”
三娘耐心而细致地浇灌着谷里的花朵,笑道:“是呀,有急事,你师父出谷啦~~~”
“什么急事?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心理十分敏感地觉得师父是逃了。天哪,难道【观心术】真的如此厉害,居然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既开心又失望,开心地是我又了解到此术法的强大,失望的是我居然让师父逃走了。居然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三娘瞧着我的脸色不好,才意识到师父可能是不告而别,连忙安慰我道:“你师父最多3天回来,你不用紧张担忧。”
我转了转眼珠,勉强点了点头。我觉得3天不长,师父他跑的和尚跑不了庙,我还是可以等等的。
但有些时候,人的直觉是强大的,尤其是女人。
所以当我黑着脸,站在谷口背着行囊的时候。三娘尴尬地搓着手,皱着眉头道:“小雅,三娘也是第一次见你师父他离家三月未归。莫非,莫非是遇上什么急事!要不,你再等等?”
我看着三娘的眼眸,觉得还是要信任三娘的人品,她应该不会为了师父而骗了我。所以我顺着点了点头,坚持道:“那,我去接师父回来。”
三娘含着泪,拉着我的手,抹着眼泪。
沈叔低沉醇厚的声音响起来:“寒谷,从来都是有去无回。你还有2年的留谷时间,既然此时决意要走,功课上,切莫荒废了自己。”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
.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脚便开始在白茫茫的雪堆里机械地哗啦着,在日升日落中重复数天日后,我的世界似乎开始变得迷茫。好像这八年就像一个梦,我正在一步一步费劲地走出这个梦,然后踏入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被我遗忘被我惦记又让我陌生和害怕的世界。只是,这段隔阂在两个世界的路里,重复着重复着,从日升到日落,一直不断地重复着,望不到尽头。一股寒意不知从何时起,从外而内,再由内而外,开始缠着我,束缚着我,好像在不断地预警我:“在往前一步,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抬头喘了口气,吐出郁结在心头上莫名的悲哀,隔着薄薄的黑纱看着同样苍白的苍穹。天穹还是空寂得像死掉了一样。我环顾四周,寂静无声,没有风声没有水声。这个世界在半白半黑中重复着,而我在一片白色的孤岛上独自一人在流浪。
在生存面前,身体早已经先学会了重复着最简单最省力的动作,但我的脑子里却耗费着大量的精力在浮想联翩,创想着各种美好的故事来安慰自己。比如,我想着哪一天我突然抬头,发现师父就站在前面不远处笑着望着我。等我一路奔跑过去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拍着我的脑袋说:“真的是个野丫头。”或者某天早上醒来,发现师父架着火烤着鸡,一脸嫌弃地质问我:“真是没有耐心的丫头。”又或者在我又一次跌跤的时候,师父突然拉住了我,敲着我的脑袋,郁郁道:“真是让人不省心的丫头。”我想着这一出出的幕剧,又难过又开心地走过了一段又一段的路。直到包裹里剩下最后一小块饼,然后我抬头看见了一点青草,看见了一只羊,却也没有看到一片师父的影子。我费力地转身看着留下的一行延绵不绝的深浅,望着又开始飘飘洒洒的雪花,我突然就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师兄师姐们出去后再也没有回去过寒谷了。
大概是,这条路,太冷了。
.
等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是被热醒的。我被人盖上了3条大棉被,又厚又重,从头到脚,暖得我差点落泪。
“哟,醒啦,醒啦~”一声粗犷的女声在我耳边炸开,然后我看到一张圆圆的红红的闪着大眼睛的脸在我面前扯着喉咙盯着我瞧。
我吓得抖了个机灵。
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地脚步闯了进来,一声闷雷炸开:“醒啦?”然后,我的面前就又出现一张黑黝黝的脸,这张脸看到我后,嘴角一扯,露出白花花的大白牙,然后像恶狗看见肉包似地哈哈大笑起来:“终于醒啦!”
我心理一阵感慨,没想到出谷后,居然是两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关心我的生死。但还没等我欣慰完,男的就拿着一块白色的白布向我罩来。然后,我又晕过去了。
老天,你是让我醒还是不让我醒?!!
.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被绑住手脚封住口舌,在一辆漏风的马车里过上了东倒西歪的日子。
每每等到丑时,阿舍就会端着一碗清汤面进来,眯着眼睛笑嘻嘻对我点了点头,道:“公子莫恼怒,俺们这是送公子到千秋阁去呢。俺们不是坏人呢。”
阿舍的话和表情倒是温柔,但总是在话完就一把扯下塞在我嘴里的布条,干练地一捏住我的鼻子,一碗清汤面就这么灌下来。等我半呛半吞地咽下去,又不由分说把布条重新塞回我的嘴里。然后才端着这张红红的大脸对我歉意的笑了笑,道:“过几日公子就自由啦。俺们就先下去。”
我用呛出水汽的鼻孔对着阿舍翻了个大白眼,心里恨得咬咬牙。
我是人,不是畜生!!!
阿舍大概是觉得“要卖我的日子快到了”,决定跟我拉拉关系,羞涩地开口道:“公子莫要怪罪阿舍,寒谷出来的人,都是要第一时间送到千秋阁的。阿舍和阿达也是为了混口饭吃。”
哈?什么事千秋阁???我皱着眉头,瞟着她。
阿舍软软了心肠,又想说话。马车外响起那声惊雷,阿达的声音炸开:“舍妹妹,你又心软了。我跟你说,这个要是又跑了,阁主一定会刮咱们的皮肉的。寒谷的人,都不是好货,你赶紧出来,别又被骗了。”
阿舍一愣,红着脸朝我又羞涩地笑了笑,慢慢退了出去。
呿!!!
我眨着困顿的眼睛,愤怒地在脑海里过一遍,到底是那位师兄师姐居然可以全身而退,留下烂摊子让我们后辈受罪。可惜脑袋在开转之前便渐渐陷入黑暗前:岂有此理!!!又给我下迷药!
日子就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之前我是睁着眼睛看过白天和黑夜,现在我是闭着眼睛掠过白天和黑夜。这一个月里我一边昏睡一边不断地反思自己:我突然发现在寒谷里的8年,我似乎学了所有,可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学到。我受风雪欺凌,任人摆布,叫天不灵叫地不应。8岁那年的噩梦又开始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我的昏厥中,明明灭灭,反反复复,起起伏伏。
而当阿达像扛着破麻袋一样地把我扔在他的肩膀上时,我发现自己居然还能悠悠地吁出胸口一股闷气。我的心境大概是增长了不少。
“阿达,你回来啦?”一阵吵杂的声音压过来。
“哟!这是什么?!寒谷?!”
“不是吧?!”
“阿舍,你们这次领大功劳了。”
“哈哈,快去禀报阁主。寒谷的人,阿达给他送来了。”闷雷轰隆隆地在我耳边响着。
“哇,寒谷!这都几年没人出来了。”
“阿达,你小子,这是头等大功啊。”
“阿达,阁主一定是要赏你的,赶紧进去!”
“寒谷怎么越来越不经抓了?”
“哼!让开!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我费力地转着眼眸努力地盯着周遭的一片片晃晃荡荡的红色阴影。使劲地想甩开脑子的晕眩和鼻梁上的磕疼,好为自己博出一条生路。
“哟哟,醒啦!醒来!”
“这位怎么这么弱,居然能被阿达逮到。寒谷的人,现在都这样的?”
“阿达,人开始喘气了,赶紧送进去,好让阁主好好问话。”
“得嘞。”闷雷应了一声,匆匆往里赶。
终于,这头牛一样地怪物像杂货一样把我扔在地上。我的人生终于踏实了。我费劲地支撑起手臂,一点一挪地支起上半身。还没等我完全坐起来,便有一个阴影罩住了我。我才心里一凉,下巴就被人钳住,拔起。入眼的是一张和沈叔一模一样的脸,不!比沈叔多了几分霸气和邪魅。我心理一亮又疑惑起来。
“沈叔”眯了眯眼,朝我左右打量了一番:“这小子认得我这张脸,是寒谷的人。”声音轻柔地让我泛起了鸡皮疙瘩。
“阁主英明。”阿达的雷音低沉而喜悦地炸开。
“沈叔”捏着我的脸,左右瞧了瞧,笑道:“这张脸不错,值钱。”
“阁主英明!”阿达扯着喉咙又喊起来。
这是。。。。。。人肉生意?
不会这么惨吧!
“沈叔”扯着我的脖子,将我提溜起来,慢声慢语道:“沈叶明是不是还在谷里?”
哈?
谁?
我拼命地拉扯这只暴力的手,以求得片刻气息。
“阁主,您卡住她脖子了。她没办法说话。”闷雷又一次轰隆隆而过。
于是,我又一次像破麻袋一样坠落,砰地一声。我想我的腿应该是折了,因为它已经没法感觉到疼痛。我努力遏制住颤抖的唇舌,竭力吼出声:“我只知道沈叔的,不认识沈叶明。”
“哦!就是他,”,“沈叔”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他还活着?”
我只能点点头,活命要紧。
“很好。你拜在哪个门下?”
我撇了他一眼,道:“咳咳咳。。。酒三千。”
“那你此时出谷干嘛?”
“找师父。”我摸着酸痛的脖子,兢兢业业地答到。
“酒三千没在谷里?”‘沈叔’又开始冷眼打量起我。
心里凉凉的我赶忙道:“师父跑了,我是出来追他的。”
“姚三娘和沈叶明,都没有拦着你?”这位阁主蹲下来,把视线放低,开始藐视我,“你是不是被赶出来的?”
士可杀不可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