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走进寒谷的人,注定不会是一般人。”师姐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声。
“那,东皇裘也曾在寒谷?”我问道。
师姐看着我发冷,也没有继续其他多余的解释,继续道:“东皇他,心系天下,在寒谷和沈叔一起修权谋。后因需要入世修行,才离开寒谷。只是,他也失败,所以不得不加入千秋阁。但因为他修权谋插手世俗天下,气得千秋阁因他私自插手天下动荡而断绝了和他的种种关系关系,这也是千秋阁不踏入禹都的原因之一。一旦私自踏入,就要承受曾经跟东皇裘的因果。说来,当年他在寒谷,曾经欠了你师父一个人情。而后来,你已经拜入酒三千门下。东皇裘自然会因为酒三千的缘故,善待护都府。总之,你若离得万俟公子远一些,万俟一族的荣耀,垂手可得。你若离得近了,可能会惹来不必要的猜忌。”
师姐说完,自顾自地再添了一杯茶水,沉沉地看着我,问道:“你可明白了?”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说来说去,万俟一族最后的血脉也是因师父的庇佑。
可,为什么是师父?
“当年的万俟一族本就难逃一死,能留下你和你兄长,已经是你师父能尽的最大保全。你和万俟公子的命运,莫要强求。你自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要过活。”师姐说完,又继续补充道,“我只给你一个忠告:任何时候,别让东皇裘知道你在禹都。若是他怀疑你,打死你,也千万别摘下你手上的指铃铛。别让人知道你是女儿身。”
指铃铛能掩住我真实的模样。三娘给我戴上是为了让我行动方便些。
如今,为何?
我看着师姐一副郑重其事模样,也不由地点了点头,突然想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我师父跟万俟一族有什么关系吗?难道当年我入寒谷,并非偶然?”
师姐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寒谷上下几百年,到你为止,总共只收了103个徒弟。你以为寒谷这么好进的吗?”
“可我从未听家里人提起过寒啊?”我问道。
师姐抿着嘴,道了一句:“我当年也是。”
我一愣神。
师姐却突然摸了摸我的脑袋,轻道:“你师父可有教你【莫尘】了?”
我没转过神,愣愣地看着她,呆滞地点了点头。
“入寒谷满5年后,在谷里1年修行相当于尘世7年的光阴。你还差2年就满10年了,不该出谷的。为什么现在这个时候出谷?可是有练到什么瓶颈吗?”师姐第一次温柔地号着我的脉搏,问道。
啥?
什么1年7年的?
我急忙拉着师姐的袖子问道:“那,那,那像我这种提前出谷的,怎么办?”
“脉象还算平稳。”师姐重新拉好我的袖口,淡淡道,“沈叔和三娘既然敢让你出谷,便是对你的情况有信心。你就按着以往的方式,继续修炼心法,莫要懈怠。今天先到这里,我要休息片刻。”说完,自顾自地端坐床上闭上眼,开始打坐。
我望着这尊又恢复冷清的‘佛’,心里如隔靴搔痒得难受。怎么师父,师姐都是这么一个诡异的性子,说话从来只说一点点,剩下的都让别人自己猜。
我咬着唇,心理十分郁闷。佛曰:求人不如求己。可也要自己能解决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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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见先下楼的又是我,非常高兴,连声又问我想要吃点什么。
我看着他一脸的真挚,朝他眨眨眼睛,乐呵呵地应道:“二菜一汤,清淡为主。”
掌柜的眼前一亮,乐呵呵地下去准备了。
【白玲玉】能经营得如此规模,绝对跟掌柜的周到妥帖密不可分。我盯着窗外的景色,无聊地想着。
掌柜很快就把菜给我端了上来。
事情太多,心绪太杂,我划拉着饭菜,一点点地咀嚼着,以分散些自己的神经。
“掌柜,今天客人有点少啊?”为了表现自己关心寒谷的产业,我关心地问道,“可是遇到什么难题,有需要我来帮忙的地方,您随时开口。”
掌柜连忙摆了摆手道:“不用不用,小公子只要能在【白玲玉】吃得开心,多住几日就好了。”
我看着掌柜一脸热枕的表情,心理很是感动:“这里的饭菜确实很是可口。可惜,师姐只让住5天。我倒是想多住几天呢。”
“只要小公子愿意。。。”掌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冰冷的女中音打断了。
我一抬头,便看到刚刚还说要休息的师姐站在不远处,正冷冷地看着我们这边。然后我看到她一抬手,掌柜就像纸片似被卷着一直往后一路倒去,连连撞坏了桌椅。
我听到师姐冷漠地哼哧了一声:“痴心妄想的东西。”
我站在两者中间,端着饭碗,左右不是。
掌握已经连忙跪在远处,伏低着头。
我拦住师姐又举起的手,硬着头皮道:“师姐,掌柜又没有做错什么,犯什么错事。你干嘛突然打人?”
“敢觊觎主人,打主人的心思,就是他的死罪。”师姐甩开我,又要一手打出去。
我看着掌柜被打得又翻了个筋斗,怒道:“你这是草菅人命,迁怒他人,不明是非。”
师姐看了我一眼,背过手去,才冷冷道:“记住,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别多管闲事。否则,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是。”掌柜艰难地爬起来行礼。
师姐已经甩开我的手,踱步出了【白玲玉】,一晃便不知了身影。
我连忙上前探身想要扶起掌柜,没想到,掌柜一见我靠近,连连后退,赶紧起身作揖。我看着他伤得不轻,只能安慰他道:“师姐的心情可能不好,你别在意。你先下去包扎包扎下。”
掌握挂着疏离又得体的表情,果断地退得干干净净。
我心里郁闷极了,但没有人招呼我。我只能尴尬地走回原来的位子,把饭和菜,继续吃完。
我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周边,终于让我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是了,大堂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下,居然没有人来劝架,没有人站出来道声不平,没有人窃窃私语地八卦,没有人议论纷纷地嘈杂,这些食客们,竟然像没有看到似得,依旧有条不紊地吃着饭。
我看着这一个一个身影,一张张面无表情,终于发现了那么一点点的不同来。
掌柜去包扎伤口,柜台上没有人。但是吃完饭的食客们,仍然规矩地站在柜台前,对着空气听着什么,又说了什么,然后理所当然地付钱,离开。
我鸡皮疙瘩炸起,毛骨悚然地靠近柜台,靠近食客,慢慢地,慢慢地,准备伸手去抓一个人来问问。
但是有一双苍白的手更快地握住了我的手腕。突然之间,我感觉自己从手腕处像被扔入极寒之地,半身瞬间像被冰封起来,比师父还要冷。
我僵硬地一转过头,便看到掌柜的脸——他满脸的冷汗,喘着粗气,不容分说地将我拉离食客身边。然后我就看到那食客直愣愣地贯穿掌柜的身子,继续从容不迫地往【白玲玉】外走去。出门前,似乎才顿了顿,歪着头像是在想什么。最终,还是晃了晃头,跨了出去。
“鬼?”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颤着手指着刚刚消失的食客方向,竭斯底里地问道。
掌柜轻轻地放开了我的手腕,吁出了一口气。
“小公子,你不该乱跑。请往这边走。”第一次,掌柜对我板起了脸。
我连滚带爬地挪着远离那个惊恐的地方,心惊胆颤地望了望掌柜,又望了望还在有条不紊地重复着吃饭,付钱,离开的食客。
“小公子,不用怕。这里很安全。这些鬼魂不会伤害你的。”掌柜柔声安慰着我,“这里不过是一处望乡台而已。”
“望,望,望乡台?那是什么?”我颤颤道。
掌柜无辜地看着我,低声道:“魂魄去地府前,在人间的最后一处落脚处。”
我无声地往门外爬去。
“小公子,知风未回来,您不能出去。”掌柜在身旁一边搓着手一边恳求道,“您这一出去,小的呆会儿无法跟知风交代。”
我看着他委屈的脸,心理只想让他离我远一点,只是我的腿软得没有力气站起来跑起来,我只能坚持不懈地往前挪。
掌柜果然是八面玲珑眼观八方的掌柜,他蹲在我面前,双臂一挥挡住了我的前进的方向,殷殷道:“小公子,不用怕。我不是鬼魂。”
我看他被汗水糊成一团的脸,终于失去了耐心,吼道:“那你是什么?”
掌柜默了默,才低声道:“我不过是这望乡台的一个无名无姓的引路人。”
引路人比鬼魂更可怕,好吗?我看着他一脸难堪的落寞,东挪挪西搓搓,妄想着能绕过面前的这个引路人,谋出一条出路。
掌柜坚定不移地拦着我。
我就跟着他隔着空气,对峙了许久许久。
终于,我没熬过他的耐心,率先敗下阵来,再次怀疑道:“这里是寒谷的产业?”
“也不全是。”掌柜看我疑惑,恭敬地回答道,“除了柜台那一处,其他都是寒谷的产业。”
”柜台?”
“那处便是望乡台。”掌柜点了点头,轻声道:”望乡台上前尘了,孟婆汤里来生盼。台高几重丈,汤下红尘忘。”
“我记得知风曾在柜台上付过银两?”
“是的。右副使她已经不是寒谷中人,既然来投宿,自然要付银子的。不过知风现在是千秋阁的人,千秋阁修【鬼道】,【修鬼道者】自然无畏这望乡台,是可以靠近的。”掌柜轻轻答道。
“修【鬼道】?!”我很是疲惫地找了个柱子靠着,“为什么要在禹都开这么一间酒楼?寒谷为什么会跟这种阴气这么重的东西合作?师姐为什么要修【鬼道】?”
“小公子,世人是看不见【白玲玉】的。【白玲玉】只会在某处暂留片刻,渡一二有缘人而已。只是小少爷这个时候来禹都,恰巧踏上来白玲玉的间隙。而我们有缘,所以我私心想在这里多逗留片刻,希望能照顾一下您,以全谷主的恩情。”掌柜贴心地倒了杯热茶,递给我,接下回答道,“寒谷向来修的是【心道】,【心道者】既要知生者的心,也要知死者的心。因生而知人仙魔,因死可知鬼魂妖魅。两者皆修,从而才能达到第一重的完整和圆满。所以白玲玉是要存在的。小公子以后就会知道的。”
我一口水卡在脖子里,上不去下不来,呛得只能从鼻孔喷出。寒谷里每个知道【心道】的人,防我就跟防贼一般,可如今我居然就这么摊在地上听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对着我侃侃而谈。
掌柜连忙拿袖子给我擦干净。
我捏着酸涩的鼻子,痛苦不堪:“【心道】修几重?”
“三重。一重修生死,曰【近尘】;一重修今昔,曰【近胎】;一重修平生,曰【近斧】。”掌柜偷偷瞧了瞧我脸色,补充道:“此【心道】非彼【心道】,寒谷修得不是自己的心,而是别人的心,故名为【观心】。所以生死一重,今昔一重的修炼都要得别处所得,唯有第三重才不用借外力,自行修行即可。”
我点点头,假装淡定地表示他说得很好,示意他接下去。
掌柜看了看我,有点疑惑,但仍然细致道:“寒谷的【观心】,【近尘】最难,【近胎】次之,【近斧】最易。如今只有千羽师父刚刚达到【近胎】,其他修行的徒弟都在【近尘】里徘徊不前。”
“【近尘】很难修炼吗?”我担忧道,“你跟我仔细说说。”
“【近尘】,此尘可由红尘,鬼气,仙意,魔怨,四处,择一而入,开始修行。红尘为人道,鬼气为鬼道,仙意为仙道,魔怨为魔道。虽有四道,但道道不同。虽同修【观心】,但四道互相独立,威力各自不同,机缘也不相近。而寒谷弟子只从人道修起,即为红尘道。此道非彼道。【近尘】之所以称为【近尘】,是因为它是近,而不是进。与其说它修行困难,不如说它修行漫长无期。而人的寿命是有限的,以有限修无限,这是贪欲,所以很容易滋生成魔。”掌柜慢慢道,“很多人为了能尽快突破【近尘】第一重,从而剑走偏锋,希望由【进】而【近】,从而缩短修炼的时间。只是人间烟火岂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也有人因【近】而【进】,终身无法逃脱。所以说【近尘】最难。”
“师姐也是?”我问道。
“【近尘】分人,鬼,仙或魔,即上,中,下。每重都重若泰山。右副使是特别的,据说她当年修过人道之后,是主动要求离开寒谷,转千秋阁修【鬼道】,除了千羽师父,至今无人知道她到底修行到几重天?”掌柜慎重道,“千秋阁的【鬼道】也可以修习寒谷的【观心】,而且近几年大有所成。寒谷从不私藏,能者皆可修行,毕竟世间能修行者寥寥无几。有人说,知风投靠千秋阁就是为了能尽快修成鬼道,从而逼近【近胎】。”
“那你可知道如何开始修炼?”我激动地问道。
掌柜看了看我,低声道:“【观心】引路人,需要千羽师父。”
。。。。师父。。。。唉。。。。
我看着他条理清晰地解释,尊敬道:“您也是寒谷的徒弟?“
掌柜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执念太深,悟性又太差,寒谷并未收我为徒。只是让我掌管【白玲玉】,为我搏一搏机缘而已。”
我疑惑地看着他:“可是望乡台只有鬼魂来往,你能哪来的机缘?”
掌柜看了看我,勉强笑道:“如果小公子愿意帮我,便是我为数不多的机缘之一。”
“我?”我看着掌柜蹲得辛苦,脸上的汗有哗哗地往下流淌,拒绝的话实在很难开口,“你要我如何帮你?”
“我本是无名之辈,若小公子为我取个名字,我便有了安身之所,足矣。”掌柜恭敬地向我作揖,折下腰肢。
“取名?”我看着面前这头灰白参半的头发,愣了愣才发现自己确实不知道他的名字。突然想起师姐刚刚生气的样子,连忙道,“你刚刚就是想让我帮你取名?取名可是有什么危害?我看师姐很是生气。不会是让我替你留在【白玲玉】吧?”
掌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才道:“【白玲玉】不存于六道之中。而我存活在其中,于六道而言,便是不存在的事物。但你若给我名字,我便得六道内的一个认可,便可以入道。只是,我从无到有的业障,要均摊到你和我的身上,便是你要承担我一半的业障,也就是初生婴儿的六识之苦。而寒谷的修行本就艰难,怕耽误了你,所以右副使才会对我发怒。”
“就这么简单?”我疑惑道,“这几年就没有人帮你取过名字?”
“寒谷弟子本就少,能入白玉岭的就更少。而且,取得起名,不一定能冠的上。”掌柜艰涩说,“这一切,只能求个缘字。”
我看了看掌柜道:“你稍等,容我权衡一下。”
六识:眼,耳,鼻,舌,神,意。
我踱着步来回走了几圈,还是不放心地问道:“只有六识之苦?你确定?”
掌柜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只能继续踱步,在心里仔细权衡了一番:既然我稀里糊涂地入了寒谷,要修这【观心】,多一分辛苦也是辛苦,少一分辛苦也是辛苦。但是我这往后的辛苦还是有盼头的。而掌柜终日一个人默默地守在这鬼魂飘渺的地方,在六道之外毫无希望地盼着,当真是机会渺茫,毫无盼头。而且,这名字取来也不一定能有作用,不如试一次?既然师父护了他一次,那就送佛送上西,赠他一个名字吧。想罢,我伸手轻轻地放在他的额头上,想了想道:“你于此处生,便唤你【玉安生】,许你一生安稳,可好!?”
掌柜呆呆地看了看我,僵直着,白着一张脸。
门口一个冷音暴虐地刮了过来:“小雅,你在干什么?!”
我转头便见师姐面目狰狞地伸手朝我抓过来,只是我看见她的手变得很慢很慢,距离我始终只差咫尺。我看见师姐得花容月貌上第一次换上了一张惨白着脸,保持着抓我的样子,愣愣地看着我。我正准备伸手过去拉一拉,但我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悦耳动听的男中音,他说:“好。谢谢你,小公子。”
我还没来得及看看是谁在说话,黑暗拍了过来,我的意识沉寂一片。
我听见师姐在嘶吼着我的名字。
原来,有人关心是这种感觉。
我竟然莫名地还觉得有点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