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梁王请杨玉赴宴,郎中令亲自延请,此为君王贴身之人,又贵为九卿,足以见重视。
筵席上,竟没有中尉公孙诡与羊胜的身影,不禁让人若有所思。
此外,梁王还请来了司马相如作陪,位次与杨玉初来时燕饮相类,只不过如今反了过来。
杨玉在前,司马相如在后。
显然梁王心中已然分出了轻重,司马相如作赋或许不逊色,但谋国方面就远远不如中方先生了。
燕饮开始,梁王先为杨玉三祝酒,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态度温和到了极点。
与昨日简直判若两人。
杨玉眉头悄然皱起,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如此一来,他还如何顺利离开梁国。
他巴不得无人问津,宁愿梁王轻视于他。
再观全场,枚乘,邹阳,庄忌,司马相如,吕季孙,韩安国......竟全是与他交好,或梁王冷遇他之后,少有落井下石之人。
梁王用意已然昭然若揭。
杨玉下意识看向枚乘,后者也在皱眉思索,他那日可是亲眼所见梁王郑重思虑中方先生的威胁性,若不是中方先生蒙混过去,恐怕已凶多吉少。
他不明白梁王今天为何会突然转变态度。
不由担忧,担心这样是否会再次置中方先生于不利境地。他是真心视杨玉为友之人,不想看到杨玉身陷险境。
筵席上,梁王酒兴酣时,突然向杨玉询问起梁国政令得失,诚恳道:“不知先生何以教寡人?”
乐声戛然而止,舞姬默默退去。
宾客们也一瞬间安静,静耳倾听。毕竟推恩令极其惊艳,众人想听听杨玉再有何振聋发聩之言。
杨玉恍惚了一下,这一幕似曾相识,隐约在哪里见过。
他眼神迷蒙,摇头晃脑道:“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这......似答非所问呀?
梁王一愣,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中方先生喝醉了不成?
突然,有人陆续明白过来,不由面色大变,梁王表情也僵住了。
在场都是通读简牍之人,一下想起这是《孟子.梁惠王》中的内容: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的回答就是刚才杨玉说的那句:“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看似没什么,但尴尬之处就是孟子接下来的话,孟子说:“王问‘何以利吾国?’,大夫问‘何以利吾家?’,士庶人问‘何以利吾身?’
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孟子的意思在后半段,是说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上上下下都互相追逐私利,国家便危险了),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王只要讲仁义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讲利呢)?
中方先生是在劝说梁王行仁义吗?
很显然,不是。
至于什么意思,在座都是聪明人,又有谁不明白?
梁王问“何以利吾国?”
士庶人的“何以利吾身?”
就是中方先生的回答,或者说是中方先生的反问。
中方先生在问:你问我如何有利于你的国家,但你梁王又该如何有利于我呢?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有些人对杨玉遇刺之事不清楚,或许会误认为杨玉在讨要回报或者说好处,在挟恩自重。
但深知内情者明白,中方先生遭遇了什么,梁王是如何对待中方先生的。
先是三天不召,不闻不问的冷遇,然后又被人钻空子假借王令驱逐出宫,遭遇了刺杀,差点就此丧命。
这是中方先生“何以利吾身?”,梁王给出的答案。
那么中方先生对梁王“何以利吾国?”的回答多半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仇寇。”
巧合的是,这句同样是《孟子》中的话。
诗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
梁王不会无端问中方先生政令得失,很显然这是在表露招揽之意。
但面对梁王招揽,中方先生隐晦的回答,我不视你如仇寇就不错了,汝梁王不是我的知己,我不会为你所用,更不会为你而死。
如此才可以解释,梁王问政令得失,中方先生为何不正面回答,反而要引用孟子中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众人一想到《孟子》中的主角梁惠王,如今梁王也恰好是“梁王”,表情当真精彩无比,不禁都替梁王尴尬。
“梁王”在《孟子》中可不是什么英明之君。
同时亦为中方先生心思灵巧叹服,面对“梁王”之问,用《孟子》中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语,看似什么都没说,但全都说了,看似什么都说了,但其实又什么都没说。
如此梁王就算恼羞成怒,也找不出借口,不然只会显露自己气量狭小。
一时间,场中静的让人心惊肉跳。
吕季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禁为中方先生的大胆担心,唯恐梁王治罪。
梁王怔怔发呆,眼中闪过一丝悔悟与失望,原来这就是中方先生的回答吗,不愿为寡人所用。
宦者令一个眼神投去,乐师再次开始奏乐,舞姬亦重新翩翩起舞,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意欲为梁王的尴尬境地解围。
杨玉瞥了一眼梁王方向,眼睛转了转,突然端起酒杯,摇摇晃晃起身,对众人道:“美酒不可辜负,大王请酒,诸君请酒。”
梁王回神,深深看了杨玉一眼,露出笑容道:“中方先生醉矣”
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对,中方先生醉了”
“是醉了”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附和。
梁王环视一圈道:“中方先生请酒,诸位同饮。”
所有人同饮一杯,放下酒杯后,紧张气氛莫名一松,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时间,杯来酒往,气氛和洽。
“臣亦想问问梁国政令得失,难道梁国真如此不堪否?竟不值得中方先生置一词?”
但有人也不知如何想的,竟再次问起杨玉政事来。要知道自刚才后,众人就对此避而不谈,唯恐勾起梁王的不快。
杨玉都被问愣了,一时都忘了装醉,面无表情的打量着眼前来敬酒之人。长得倒是年纪轻轻,甚有英气。
但这人是愣头青不成,不懂得为尊者讳这个道理?
要知道他刚才虽然鼓起勇气拍打梁王的头,但可全程都提着一口气,王者的顶瓜皮岂是那么容易拿捏的?
“在下以为中方先生言辞有失妥当,此梁王非彼梁王也,焉能一概而论。大王治下,人民各劝其业,各任其能,各竭其力,各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所为者各得所欲而已。若皆耻以言利,人人以仁义而生,敢问先生,仁义可能饱腹?却敌?又从何而出,经久不绝?”
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差点让杨玉窒息,此人抓着利与仁义的辩证相对关系喋喋不休,但难道听不出所谓的利与仁义不过是托辞,杨玉醉翁之意不在酒吗?
瞥了眼四周,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梁王也在往这边看。
突然,杨玉明白了,深深看了眼前之人一眼,好家伙,人类社会果然从来不缺投机者。
面对尊者隐讳,有人避之不及不敢碰触,有人却反其道而行之。
此人现在八成是希望自己严词反驳他,最好是像对待梁王一般,羞辱他一番。
达到他与尊者同羞的目的,引起尊者的共情,搏得另眼相待。
好家伙,拍马屁都能拍的如此清新,另辟蹊径,简直让杨玉刮目相看。
简而言之,此人就是故意来找骂的。
“君如何称呼?”杨玉上上下下打量对方一番,问道。
“贾王孙,字子君。”年轻人躬身说道:“请先生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