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庆符县……”
待李瑕离开后,房言楷低声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回顾整个对话,这是让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
本以为李瑕少年得志,任了知县,会在他面前摆架子,但这种预想中的难堪并未发生。李瑕自始至终都就事说事的态度。
房言楷遂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了。
到了傍晚时分,他再次抽空来到符江对岸李西陵家中用饭。
他一直没把家小带来庆符,两年来都是独自用饭,如今李西陵算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能与李西陵为友,却不可能与韩家父子这等北归人为友,正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推门入堂,李西陵正在品茶,回过头笑道:“你鼻子倒是灵,今日郝老道长在山上捕了条大蛇,昭成正炖蛇羹。”
房言楷莞尔道:“郝老道长捕的蛇,莫不是蛇妖?”
他在县衙里终日一副古板面容,但中进士前也是诗酒年华过来的,在友人面前也有风趣的一面。
“自然是蛇妖,你我食之,或可羽化飞升。”
“莫胡诌了,李知县今日归来,未召你过去?”
“他去军营了。”李西陵道:“我份内之事办得妥当,无甚要说的。”
房言楷已在桌前坐下,执箸等着,显得颇为自在。
不一会儿,李昭成端上蛇羹及几样菜肴,郝修阳也落座,四人把酒用羹。
菜肴入口,味道颇鲜美,房言楷本有心夸赞几句,却又将话语收了回去。
因与李西陵成了好友,这李家父子的事他是最清楚的……李昭成喜欢下厨,不喜读书科举。李西陵则认为偶尔下厨怡情可以,但不是男儿正道。
那,再夸李昭成厨艺,便是给友人家中添乱了。
用过饭,饮了几杯酒,房言楷叹一声道:“到了今日,真是在一小儿治下任职了。”
“正书欺他年轻罢了。”李西陵捧着酒杯道:“撇开年纪,李知县之人品才干,你可服气?”
房言楷苦笑。
李西陵道:“而我之所以到李知县幕下任事,恰是因他年轻,如此年纪便有此等成就,往后又如何?”
“道理我皆懂。”房言楷道,“然自出仕以来,兢兢业业,却始终于此一阶半职打转,连初入仕的少年也爬在头上……”
“往后回乡,于亲朋旧友、师生同门间如何抬得起头?”李西陵忽打断了房言楷的话,笑问了一句。
房言楷一愣,半晌,点了点头。
李西陵这句话,正是戳到了他心底。
“他们会说‘听闻正书兄任上那知县李非瑜年不过十七’?为官至此,有何颜面可言?”李西陵又道。
“我亦知这些都是虚枉……”
“世情如此。”李西陵道:“故而天下间多的是碌碌无为之辈,放不下其可怜的自以为是。而慧眼识珠者,少之又少。”
他凑到房言楷近前,又道:“房兄,你欲与碌碌之辈为伍,或真心为治下之民施展才干?”
道理房言楷都懂,他许是太孤独,需要有人聊一聊,聊过之后,忽然间释然了许多……
“房主簿走了?”
刘苏苏进堂,问了一句,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残羹。
“嗯,他蹉跎太久,眼界也窄了。”李墉随口道了一句,问道:“你可吃过了?”
“在后面吃过了,在临安还从未见过这般大的蛇,吓得人没胃口。”
李墉看着妾室,叹息了一声。
“相传苏东坡贬官惠州,曾派老兵到市中买蛇羹。其妾室朝云不食蛇,东坡遂称是海鲜,后朝云得知所食为蛇肉,惊吐成疾,病体缠绵数月,香消玉陨。遂有‘高情已逐晓云空’之句,可惜可叹呐。”
刘苏苏回过头,嗔道:“阿郎又胡说了,东坡为朝云引魂时,分明写的是‘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岂是误食蛇羹?”
李墉只是笑笑。
他看到桌上的蛇羹想到苏轼与妾室朝云,又想到了更多。
苏东坡悼亡妻,写“十年生死两茫茫”,之后其侍妾朝云相伴其二十三年,一生辛勤,万里随从,东坡又写下“佳人相见一千年”。
这些,他李墉亦经历过。
但近来,他想到的却是苏东坡的丧子之恸。
李墉思量着这些,开口喃喃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刘苏苏最是明白李墉的心思,不由停下动作,劝慰道:“阿郎,莫太伤怀了。若妾身看,郝道长所言不差,该是得了失魂症,才会如换了个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