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帅?”于德生终于没忍住,又重复了一遍,道:“重庆府丢了。”
“你想让老子说甚?”
吕文德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字从嘴里挤出来的话。
他脸色已然涨得通红。
于德生目光落处,见吕文德那双手上已是青筋爆起,只好将头埋低看着那如小船一般的大脚。
“本打算这两日动身入蜀……不等老子起兵,马千已经把重庆丢了……老子还能说甚?”
“这……确实是太快了。”于德生应道,“吕帅若能急行军至万州……”
“万州个屁!”
吕文德本已不想说话,终于还是被于德生激怒。
“夔州路安抚使都死十日,等老子逆长江而上,行军到三峡还怎么过去?!老子给你三十万大军,你去打个试试!若打不下,让老子撕烂了你可好?!”
唾沫溅了于德生满脸。
他想到这一路而来,行经巴东三峡时那“重岩叠嶂,隐天蔽日”的险峻地势,犹觉心肝乱颤。
三峡,突然之间,成了横亘在朝廷与反贼之间的天堑……
暮春三月,江南莺飞草长。
临安。
刚刚加了“平章军国重事”之衔的贾平章公端坐在太师椅上,从头到尾,脸色都没变过。
于德生话到后来,渐渐觉得背嵴上一片冰凉。
他希望平章公别再用那目光盯着自己看了。
若说吕文德的愤怒像是烈日骄阳,今日平章公的怒意则像是千年寒冰,冻得于德生直打哆嗦。
“你说,李瑕是几日拿下重庆的?”
于德生不敢说,但还是应道:“学生只知,李瑕入合州的次日夜里,张珏便杀了马千,这般算,只用了两日……至于之后夔州路各地如何,学生当时已……已……对了,学生过涪州时,涪州已落入李瑕之手。”
“见过吕文德了?”
“是,吕帅说……三峡天险,他实无办法过去。”
其实于德生认为,吕文德若能在第一时间出兵,不管抵达巴东三峡时李瑕有没有掌控夔州路全境,局势都是比之后要好的。
不出兵,只会让李瑕在巴东愈来愈站稳脚跟。
但,他一介幕僚,并没有对吕文德发号施令的权力。
便是左相,哦,平章公,便是平章公手握天下军政大权,有调动兵马之权,但统兵之权犹在地方将领,吕文德若实在不想行险抢攻三峡,也相逼不了。
于德生不认为这些事罪在自己。
他奉令入蜀,职责只在劝说马千对付李瑕,提供成都情报,但如今牵扯太大,不得不为自己辩解几句。
“李瑕之所以能这么快降服重庆府兵将,因朝廷并未诏明他已谋逆,若朝廷下诏,想必……”
“去。”贾似道忽然开口,道:“你到按察院去听一听。”
于德生不知要自己去听什么。
他随着两名小吏转进按察院,远远地,便听到堂上有人正在康慨陈辞。
“当今诸将,顾望畏避、保安富贵、贪饷自丰者多矣!唯李节帅不然,平居洁廉,奉己至薄,与下士同甘共苦,持军至严,所过秋毫无敢犯。临战亲冒失石,为士卒先,摧精击锐,不胜不止,则不知有其身,忠义徇国。你等既掌国法,岂可损陷忠臣?!”
“……”
于德生已走到堂中,目光看见说话那个,只见是个中年官员,长着一张大方脸,方得不成样子,想必便是江春了。
他已听小吏说过江春之名,知其来临安是为李瑕谋官的。
至于江春方才那番话,什么“奉己至薄同甘共苦”,当武将的喜欢收买军心,不就是李瑕想要谋反的铁证吗?
江春是故意的,他说的那些话恰恰是时人对岳飞的评述,也是岳飞的死因之一。
自污保身的道理,一千多年前王翦就教过世间武将了,王翦出征楚国时,不断向秦王索要良田美宅园池。
岳飞不明白?
他明白。
但,恃才不肯自晦。
李瑕不明白?
他明白。
但,骨头太硬,要与朝廷叫板。
避讳都不避讳了。
……
“程元凤诬节帅谋反,此功臣之冤也。而马千……”
“江载阳!你有完没有完?!”
“今日我只问你们,程元凤既已引咎,为何朝廷犹不惩马千?为何不正李节帅清白之名?!”
“清白?”
正在与江春争辩的官员中有人挺身而出,大喝道:“李瑕不欲反耶?记得他尉庆符县,蓄养私兵乎?记得他娶妻异族,伪造籍贯乎?记得他无诏出兵陇西、大理乎?记得他潜通关中蒙古豪阀乎?”
“不错!如是种种,岂不是要反?!”
“程元凤引咎,咎在专权擅政,非在冤枉李瑕……”
江春此时发现贾似道已派人来了,忽然大笑一声,甩了甩袖子,负手仰头,傲然道:“那你等便请官家宣诏,定李节帅之罪罢了。”
“当我等不敢……”
方才引于德生来的小吏忽然凑到那几名官员身边,低语了几声。
偶尔隐隐传出几个字眼。
“……重庆……暂不可……唯从长计议……”
堂上众人脸色骤变。
先前那官员没说完的话,竟是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既敢,那便宣诏天下,定李节帅之罪啊。”江春讥道。
他显然已得到重庆消息,见无人应答,愈发得意。
那张方脸仰得愈高。
“多说无益,你等若不定罪,那便议一议,有功不赏,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