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帮各堂的豪客都一一向江朔行礼离去,叶清杳自然还跟着江朔,河南漕帮各路豪杰只剩下王栖曜不肯离去,他道濮州阿爷手下人手充足不差他一人,江朔也爱他神射之才,这次能冲破城关,出得城来,也多亏了王栖曜的神射功夫,因此也不驱赶,将他留在身边。 浑惟明原本要随江朔一同去西边,江朔却道若今年漕运不畅,就更落实了漕帮反叛的口实,纵使艰难还是要保障漕运顺畅,现在整个漕帮四大把头只有浑二哥一人硕果仅存,还是请他留在中原主持大局,漕运之关键在通济渠,浑惟明便也告辞出关去了汴州。 谢延盛是京兆府人氏,本宅是肯定不能回了,不过他狡兔三窟,在长安周边县城有多处住所,邀江朔往终南山与西京长安之间的鄠县牛首山的山庄居住,谢家山庄虽然比不得王维的辋川别业,倒也舒适安宁,只是江朔此刻哪有心情观赏风景。 住了五日,城里传出消息,西京封城大索三日,未发现城内有叛贼同党,现在已然恢复常态了,谢延盛差人去春明门内邸店中取回了马匹。 这几日老黄马倒是被饮喂得极好,只是千里马不喜厩中生活,再见江朔知道又能在山河大地上纵横驰骋,不禁大喜,鬃尾乱拃欢嘶不已,江朔也早已按捺不住,立刻就要出发去崆峒山。 谢延盛道大闹京城时,很多官兵都见过江朔,现在出门还是太危险,不如再躲一阵子。江朔却不愿再等,叶清杳道现在想要出发却也不难,只需乔装改扮一番即可。 去崆峒山救出人来,回中原少不得马匹,叶清杳建议不如索性扮成一支商队,选了二三十匹马扮作驮马,上面的货物自然都是掩人耳目的,看着鼓鼓囊囊,其实都是轻巧之物。 叶清杳替江朔和王栖曜涂黑了脸,粘了胡子,穿上镶白边的黑袍,头戴黑色宽檐斗笠,扮作南诏客商,之所以扮作南诏人,是因为西行路上胡人众多,而众人不通胡语,若扮作胡商遇到其他胡商攀谈,答不上来极易露馅,因此扮成在关内极为罕见的南诏客商,不易被识破,且南诏白蛮人通行汉语,面貌与汉人类似只是略黑些,也易于改扮。 又让井宽仁扮作老仆、叶清杳自己则女扮男装扮作江朔身边的使唤小厮,谢延盛派了十名帮内好手扮作杂役,如此一支小规模的“南诏商队”就组建完毕了。 叶清杳道和王栖曜、井宽仁各自挑了一匹马作坐骑,江朔仍骑老黄马,其他杂役也各自骑马,辞别谢延盛,一路往平凉崆峒山去。 叶清杳颇识关中道路,她带着众人先向北行了六十里,在秦国故都咸阳城南渡过渭水,转而向西绕过金城县,又行了六十里,见到一处小土堡遮断了道路。 这小城墙垣低矮,四角设有望楼,只有东西二门,驿道从东入西门出,笔直地穿城而过。 江朔奇道:“这小土城,城不像城,镇不像镇,真的好生奇怪。” 叶清杳道:“这里是马嵬驿。” “商队”人多自然就走不快,一早出发行到此处此时已到了晡食时分,叶清杳道:“我们在此地歇马住宿,明日一鼓作气走到雍县再宿,之后走陇道进山,再有三五日就能到平凉了。 谢延盛早为他们伪造了全套的过所公验,通过城关时,守城门的什长多看了几眼,江朔心中一阵紧张,叶清杳却心领神会,将一串开元通宝塞到什长手中,什长立刻眉开眼笑,挥手放行了。 众人扮作商旅,官驿自然进不去,但马嵬驿颇为繁华热闹,在官道两旁,围绕着官驿建起了无数逆旅商栈,众人随便找了一处邸店,邸店是前面食肆后住宿,叶清杳出面要了五个房间,众苍头仆役住一大间,他们四人则各住一个单间。 又要了两桌酒菜,为那十个仆役要了一大桌酒菜,送到他们的大屋中去用饭,另一桌酒菜则让送到外间,江朔等四人寻了一处临街位置坐了。 等上菜的间隙,江朔见路上行人中十有八九是商人、其中颇多碧目虬髯的胡人,便问叶清杳道:“清杳妹子,此处镇店怎么有这么多胡人客商?” 叶清杳道:“此处名叫马嵬驿,分属金城县,此地是一北高南低的山坡,坡上有茂密的马尾松林,故此原叫马尾坡。” 王栖曜四下张望道:“北高南低倒是看得出来,松林却没见到啊。” 叶清杳笑道:“曜郎,你别急啊,听我说完。” 王栖曜已经二十出头,比江朔、叶清杳年齿都要大,但他自幼习武,刚刚出山,因此心思单纯,比江朔还要沉不住气,他听叶清杳这样说,搔搔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 叶清杳续道:“古时此地确实松林茂密,常有盗匪出没其间,搅得百姓日夜不安。东晋太元年间,朝廷派一名叫马嵬的武官署理此地,但马嵬手上兵力有限,松林连绵茂密,因此此前历任长官缉盗难皆有进展,马嵬想出了’坚壁清野‘之策,他一边筑城堡保护地方,一边砍伐、焚毁周边松林,叫匪徒无所遁行,最后才出兵围剿平息了匪患,自此百姓安居乐业,当地人为纪念马嵬其人其事,就改称马尾坡为马嵬坡。” 江朔和王栖曜同时“哦”了一声,王栖曜又问道:“这外面的小土城估计就是当年马嵬所建的了,怎么又成了今天这幅模样呢?” 叶清杳道:“晋时所筑土城估计早就堙灭了,现在的土城却是大唐景龙年间所筑,为新设的金城县治。” 王栖曜道:“我可没见到县衙,而且作为县城这里可有点太小了吧。” 叶清杳笑道:“曜郎,你可太猴儿性子了,你在我们三人中最为年长,却也性子最急。” 王栖曜不好意思地笑了,江朔听了也哈哈大笑,他听到“猴儿性子”几个字,却想道了独孤问也同样说湘儿,那日独孤问去追湘儿,也不知道追上了没有,自此再没湘儿音信,业不知她怎么样了,想到此处不禁望着街头愣愣地出神。 叶清杳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知道他心中又再思念湘儿,心中微微一痛,却佯作不察,继续对王栖曜道:“此地原只是一个小县城,也没多少人。后来大唐西域安定,胡商纷至沓来,此地居于西京长安和陇山出口虢县正中,因此胡商常在此歇脚,往来西域的官员也常在此歇马。” 这时店伙端上几碟小菜,一壶清酒,王栖曜虽然年长,却殷勤地为江朔等人斟酒,叶清杳喝了一口润润嗓子继续道“久而久之馆驿越建越大,周边逆旅、商栈也越来越多了,眼看马嵬坡越来越热闹,到了至德二年,朝廷索性将金城县迁出,这个小城就成了一整个马嵬驿了。” 王栖曜赞叹道:“丝路繁盛竟然成就了一个繁华的小城。” 江朔却怔怔地发呆,没仔细听叶清杳说些什么,忽见一个小乞丐走到他面前,将手中一个破碗在江朔面前摇的山响,道:“小郎君可怜则个,赏点什么吧。” 江朔正在皱着眉头想心事,一时没有应那小乞丐,店伙儿只道江朔厌烦那小乞丐,冲出店来驱赶那小乞丐道:“去,去,去……哪里来的小花子!别在此处行乞,搅了大爷的雅兴。” 那小乞丐看来饿了几日了,走来时就在摇摇晃晃步态不稳的样子,那店伙伸手一推,小乞丐随即跌倒,手中瓦碗摔得粉碎,挣扎了半天不得起身,嘴里还在向江朔喊道:“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那店伙儿怒气未消,上去作势要打,怒斥道:“小花子还不快滚!” 江朔回过神来,起身一把抓住他的小臂,道:“不要打人!” 他指尖蕴藏着何等气力,一捏之下,那店伙臂骨疼痛欲裂,连声告饶道:“哦哟哟……大爷撒手,大爷撒手,疼死我了……” 江朔知道自己出手重了,连忙放手,向店伙叉手道:“小哥儿,对不起,我出手不知轻重,见谅则个。” 那店伙见江朔下手如此之重,说话却如此客气,一时不知他什么路数,更兼他一副南诏商人的打扮,奇装异服看来极其诡异,也不敢计较,悻悻道:“是仆多事了,大爷自便,大爷自便……”便揉着小臂,折回店里去了。 江朔搀起那小乞丐,道:“小哥,你没事吧?” 小乞丐此刻却拍拍身上尘土站了起来,嚷道:“我饿……” 江朔忙转身,见桌上有一盘肥鸡,顺手拿过来,交于小乞丐道:“小哥,这个给你吃。” 小乞丐接过来却往地上一墩,往桌上一指道:“我要吃水盆。” “水盆”就是水盆羊肉,由周时代“羊臐”演变而来,唐时又叫“山煮羊”。江朔不是关内人,不知道什么是“水盆”,却听王栖曜笑道:“嚯……小花子倒懂得羊肉加高,还要吃好的咧。” 江朔这才知道小花子要的是桌上那一大盆泡在奶白色汤汁中的羊肉,他为人豪爽大方,丝毫不以小乞丐的要求为异,端过来,放在小花子面前,道:“小哥,吃吧。” 店伙在一边心疼道:“啊哟哟,大爷你可太惯着这小花子了。” 那小乞丐非但不谢,反而对他一瞪眼道:“你这个人胡子一大把,怎么什么都不懂?吃水盆须得配月牙烧饼。” 江朔见桌上果然放着一个小竹笸箩,里面摞了好几张烧饼,他笑道:“是我不明事理,小哥见谅。”说着又取了笸箩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