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百年清贵,诗礼传家,祖上出过好几代大儒,那是清流中的清流,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多年来,陆家为求教化百姓,使圣贤书广闻于天下人之耳,不仅自掏腰包在各州府乡镇设立学堂,在些穷乡僻壤还不收毫厘金银,可说他们家是半朝座师桃李天下都不为过。一旦动了陆家一根手指头,难保不会使得百姓激愤,国祚不稳。
辛豫暗暗握拳,胸中一股浩然正气鼓胀升起,想自己残更待漏孤灯下,寒窗苦读十数载,娘亲临终前最大的心愿便是他中进士……此次进京,定要考出名目拜在陆相门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
一声如丧考妣的凄厉尖叫截断了他的雄心壮志:“恶、恶犬来了!!!”
辛豫满腔悲愤被倏然打散,一口气更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张口啃了一嘴滚滚烟尘,一边咳嗽一边茫然:“狗?”
没人理他。
包子铺的蒸笼分明还在冒着热气,地上不知谁家小孩落下一只风车。方才还人来人往的热闹大街现下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胖老板和麻秀才仿佛凭空消失,连拖着瘸腿爬在街边的老乞丐都不见了。
娘的,就不该看他可怜施舍,果然是个骗子!
酒肆商铺大门紧闭,辛豫环顾一圈,惊悚地发现狗吠鸟叫都听不着了。不过一时闪神而已,眨眼间方圆几里竟只剩下自己和那逼近的马队,他不由得狠狠打了个哆嗦。
错杂的马蹄声与辘辘马车声越来越近,辛豫腿肚子发僵,他别无选择,只好没头苍蝇般匆忙缩到小桌底下。他被这般诡异光景吓得动也不敢动,不住祈祷观音菩萨如来佛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应当不至于闹鬼吧?
风吹到这儿似乎都被莫名凝重诡异的气氛困住,新绿的嫩柳直僵僵垂下,春初一派盛景好像受了惊吓,陡然变得比严冬还要萧寥肃杀。
“驾、驾……吁——!”
为首一人勒马,整支车马队随之迅速刹停,丝毫不拖泥带水,显是极训练有素的练家子:“二小姐,我们到了。”
一个女声打了个哈欠:“哦,这么快。我想想是怎么说的来着,晖春坊,胭脂和白糖糕中间……嗯,我听说的分明就是这个地方,怎么摊子还在,却不见人了呢?”
辛豫听到那出声的女子嗓音纯澈清脆,分明是个妙龄姑娘,听起来似乎年纪并不大,语调却有些矫揉造作的成熟魅惑,给人感觉极其不和谐。
他不禁大皱其眉,同时又难免有点好奇起来。
闺阁女子公然带着这么多人抛头露面闹市奔马固然是大大地不妥,但到底女儿家抛头露面损的也是她自己与家族的清誉,这满大街的人不说戳她的脊梁骨,怎么反倒抱头鼠窜避如蛇蝎呢?
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山匪恶汉,辛豫心下松了一点。他想男子汉大丈夫,岂有怕小小泼妇之理,犹豫要不要掀桌子出去好好痛斥这女子一番,又担心对方人多势众,怕是不好惹。
他兀自进退两难,没留神桌下空间太小,容下一个大男人躲藏本属勉强,他一放松,不自觉就露了一只脚尖出去。
马蹄哒哒踏了几步,辛豫听到那姑娘轻轻娇笑了一声。她声音本就好听,这一笑更是如清溪泠泠。
半晌,她止住笑声,似乎在跟身旁什么人说话:“你们紧张什么呢,是担心我喜新厌旧?啧啧,可怜见的,脸都白了,不过本小姐现在还没腻味了你俩,只要你们好好伺候,我不会忘了你的。”
两个低弱压抑的男声隐忍道:“是,小姐,奴……奴们知道了。”
“嗯,这才乖嘛。”被称为二小姐的姑娘夸了一句,辛豫浑身不适,他觉得那小姐说话在嘉奖豢养的小猫或者小狗,只是唯独不像在跟人讲话。他感觉不到除了轻佻轻蔑逗弄以外的意思。
在辛豫看不见的木桌幕布之外,“二小姐”丢开臂弯里两个披红挂绿我见犹怜的美男子,缓缓起身,步下四面镂空垂着轻纱的车辇,站在萧落的大街上,一抬手对穿甲的领头侍卫伸出掌心。
侍卫心领神会,默默低头把手中马鞭递给二小姐。
二小姐抻了抻鞭子,似乎在确定这玩意儿是否趁手。她试了两下,眼睛却盯着木桌桌布下露出的半只男人靴子,或许是还算满意,她用手指绕鞭尾两圈,玩味地笑了笑。
然而紧接着清脆厉响破空,一道鞭风猛地向那桌子呼啸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