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摸趴屋里观战的百姓们不约而同眼前一亮,精神大振,又燃起了熊熊的希望。
那忽然现身沧云书坊二楼雅阁的公子修眉星目,虽看起来正当风华年少,却自成一身沉稳端方的儒雅气度,比起离羊入虎口只差一步的辛豫来,又是截然不同的另一段风姿,令人观之赏心悦目。
有人按捺不住,见了救星般激动地小声叫道:“是陆家长孙,陆禁陆公子!这下好了,他一定能治住那不要脸的小妖女!”
陆禁身为陆老丞相的嫡长孙,得祖父言传身教,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一举一动如尺子量过般规矩得宜,一言一语尽显书香门第大家风范,简直就是四书五经成精,行走的知书达理。
此时他和洛小引一高一低、一蓝一红遥遥相对,昭然诠释了什么是正义之师与邪魔外道。
而实际上,镇北将军府才是由庆和帝御批的“铁血正义之师”,金字牌匾至今高悬洛家门楣,多少显得有些讽刺。
不过凡事有利弊,规矩得过头便有些死板了,陆禁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日常板着一张端肃的脸不苟言笑,难免通身老气横秋,一股子书堆里扒拉出来的陈年味儿。
洛陆两家各为太后一党与清流一派之首,向来势同水火不共戴天,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洛小引自是没见过陆禁。
但这位从小活在家家户户长辈嘴里的世家公子楷模实在声名远扬,洛震天明面上虽然不屑,心里也到底是艳羡的,每逢对洛小引哥哥洛无印恨铁不成钢情急之下就忍不住说漏嘴,和全天下人一般车轱辘似的翻来覆去讲陆禁如何如何,洛无印又如何如何。
加上平日贵女姐姐们不少议论,洛小引连看带蒙,猜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就是陆禁,招来身侧家将一问,果然不错。
洛小引头不痛了,心里直犯起嘀咕:陆禁这家伙看来是一早就在书坊里呆着,他如果要救人一早出手便是,还能替我省许多功夫。可他半天没动静,看来是没有管事的意思,那现在又现身做什么?
嘀咕归嘀咕,洛小引气势半分不落:“好狗不挡道。陆公子,有屁快放。”
围观正邪大战众人汗颜:听到这位说别人是狗……还真是怪稀奇的。
陆禁眉心微皱了一下,很快收敛无踪,礼数周全地向楼下的洛小引施了一礼,身后随侍的两个小厮亦跟着主子躬身。
洛小引翻了个白眼,内心却在惊涛骇浪:我的天爷,一主二仆三个人行礼居然能那么板正,躬得幅度都一模一样!洛无印说的竟然都是真的,陆家别真是一群机关人吧?!
陆禁全然不知她腹诽了些什么,直起身道:“在下方才于书阁之中将来龙去脉听得分明,这位辛兄与洛二小姐似乎素日并无瓜葛,更罔论结下冤仇。”
这意思听来还是要救人?洛小引暗中一喜。
“你想说什么?”她面上依旧跋扈得目中无人,眼珠一转,向陆禁抛了个眸光流转的媚眼,“难不成陆公子见我瞧上这小相公,眼馋心热,也想我把你带回家去么。”
楼上陆禁的身形似乎僵了那么一瞬,平板板的语气有了一丝起伏,规劝道:“二小姐尚未出阁,闺阁清誉为重,当谨言慎行。”
洛小引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陆禁,我是给你脸才在这里耽搁听你说话,旁人真心假意恭维一句世家楷模,你倒是机灵点儿。”
她话音陡然一沉:“我爹都不管我如何行事,你算地里的哪头蒜,居然也敢说我的是非?”
洛小引十句有九句出言不逊,这副不可救药的骄狂模样落在陆禁眼里,看得他一双眉头蹙得更深。
有道是正邪不两立,行端言谨的正人君子遇见如此刁蛮泼皮,就像眼皮底下塞了颗沙子,没有能不厌弃嫌恶的,何况是洛小引这个狂得要死的茅坑石头。
陆禁嗓音转冷,沉声道:“洛小姐可知,你当街掳掠欲行不轨的这位兄台乃是今科试子,不日更或与令尊同殿为臣。”
“我朝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圣上求贤若渴,欲广纳天下俊才。纲常人伦有云,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令尊护国大将军为君殿上之臣,小姐为令尊膝下之女,亦为圣上子民,怎可背离圣意,绝大安未来栋梁于此时今日?”
洛小引握紧手中缰绳,一旁被五花大绑堵着嘴的辛豫几乎热泪盈眶,进京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春天的温暖。
陆禁一番正气凛然的仗义执言后,复又放缓了声音,拱手道:“久闻洛将军军纪严明,严守法度,想必二小姐亦是。于情于理,小姐应当松绑这位兄台,向其赔礼致歉,方是君子所为。”
谁人不知当今圣上无力自主,手握实权的其实是珠帘后的太后白氏。陆禁明里提皇上,实际上是搬太后出来压她,眨眼就给洛家摁一个忤逆上意的嫌疑。
太后对陆家有所忌惮,每每欲升母族亲信官职或修律改令总要被陆相一通阴阳怪气绵里藏针,戳着脊梁骨指桑骂槐惹一身晦气。洛家身为太后鹰犬,什么都得跟着上边风向来,平日朝堂上呛归呛,到底还是有所顾忌,陆家有天下读书人为倚仗,遇事终归得给他们三分薄面。
陆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家国大义利害攸关都说得清楚明白,来完硬的最后来软的,一番说教条分缕析,逻辑严明,堪称典范,令围观百姓抚掌拍案,无声叫绝。
这就叫做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终不压正!
洛小引被他不显山露水地指着鼻子骂了一通,不但被他说得心悦诚服,甚至也和众人想得一样:陆禁不愧是陆相膝下长孙、世家公子典范,确实不负盛名,假以时日,必为大安股肱!
道理她都懂,陆禁说得也没错,可洛小引盯着那个居高临下的蓝衣人影,不知是将落的日头太耀眼还是怎么,她的眼眶竟有些发酸。
不仅仅因为娇生惯养长到这么大,头回被当场不留情面地厉声驳斥,更因为……这一切作为全然并非出自她的本心,就算成功把人抓回去,她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再不动声色地偷偷放掉,该赔的一点都不会落下。
可是没人会知道,说出去大概也没人会相信吧……
陆禁立于高处,满袖杨柳清风,几乎有一种飘飘欲仙之感。
而这么一个恍然神仙的端庄公子,藏于广袖下的手指隐在洛小引看不到的背后,却正不住捻着衣角揉搓。像是遇见了什么有趣新奇的小玩意儿,但碍于某些缘由不能当场表露兴趣,只能将整个人的情绪深深憋在心底,唯有这连心的十指不经意泄露了端倪。
两个小厮不愧是丞相府调教出来的,端端站在少爷身后充着门面目不斜视,看见了什么也像没看见,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无。
家将押着辛豫,兀自岿然不动,安静等着小姐吩咐。
洛小引手中缰绳紧了又松,忽然冲陆禁狡黠一笑:“陆公子,你在说什么呀?我一个闺阁女儿,哪来的君子不君子。”
让他救走辛豫自是可以,但她也不能就此落了下风。陆禁能说会道,洛小引自知引经据典不是他的对手,不过此路不通,那就另辟蹊径,她难道不会撒泼打滚耍无赖么?
陆禁这种高洁的正人君子果然不愿理会她满嘴的歪门邪道,洛小引越发笑得开怀,乘胜追击道:“你说的那些大道理我一句都没听懂,不过陆公子,咱们两家长辈同殿为臣,自然要亲切友爱。若是你看上了这位美人儿,又觉得横刀夺爱有失脸面,私下来跟我说一声就是,何必看人捆好了才出来捡现成,又浪费这许多口舌呢?”
谁人不知沧云书坊隔音上佳,虽然开在闹市,但内里十分幽静,人在里边翻阅书册根本听不到外边一丝响动。陆禁因此拔刀相助晚了些许,竟被洛小引抓住好一番歪曲,区区三言两语便反按了陆禁一个断袖的帽子。
真是好一口伶牙俐齿,好一身胡搅蛮缠的本事!众人听得血压飙升,想这下陆公子总该怒而发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