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刚刚沾上玉枕,就仿佛触动了某个机关般,她压着嗓子低低地咳着,血水如涌泉般不断地渗出,点点地濡湿了枕侧。
望凝青的手枕在耳旁,心想,原来这就是凡人——连想要脊梁笔直地活着,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然后,她听见了琴音。
潺潺如山涧流水,绵绵若河岸花溪——那是首意味不明的琴曲,入耳的曲调清圣绵柔,细品时却又晦涩得仿佛枕黄粱的梦境。
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真也?假也?何人能分得清?
曲终了,望凝青微抬眼眸,她飞凤般的眼角晕着浅浅的红,像化开的胭脂,美得刺眼,却又自有段冷艳的风情。
“你在这待了多久了?”她问道。
话音刚落,屏风后便转出来个人,白衣胜雪,眸似琉璃。他抱着琴,眉宇尽是悲悯,像寺里供奉的佛,与世人同担悲喜。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公主,何至于此?”
总有人在问她——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遍又遍,不断地重复,仿佛说得多了,她就真的能给出个令人释怀的回答样。
望凝青背对着怀释,面上的倦容却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冰冻三尺般料峭的冷,斜晲之时神光乍现,如匣藏秋水的名刀。
“吾行吾道,绝无怨尤。”
如今娇袭身病的长公主有着头缎子般漆黑柔顺的秀发,总是挽成繁复秀丽的髻。此时的她长发披散,青丝如枕流淌的墨,黑得仿佛要将人的精气都吸走,散在她单薄纤细的肩背上,衬得她如水摇曳的菡萏那般弱不胜风,娇弱无依。
这么柔弱的人,说着这般冰冷的话,仿佛怀揣着腔滚烫热血的剑客,剑指苍穹,慷然长歌,只愿不负九泉。
拥有信念的人总归是与混混度日的凡人不同,她眼分明下了场雪,可却又好像燃烧着火,那火星落在向佛之人的心口,刹那燎原。
“本宫知晓你你心所求,无非就是想为自己要个公道,让他们知晓他们当年不应该为了给现任严家家主开路而抛弃你。”望凝青掷出了让人无法拒绝的诱饵,“重回严家是不可能的事情,本宫也查过,你出生那日夜里,天现荧惑守心之相,命星指向华京之北,这是帝王驾崩、皇朝颠覆之兆,故而这成了你此生无法洗去的污点,也让先祖不计切代价都要将你扼杀在摇篮。”
说到这里,望凝青淡淡笑:“但对新帝而言,这却是再好不过的吉兆。”
身白衣的佛子意识到她话语的深意,下意识捻弄佛珠的手微微顿,望着女子的如花娇颜,他却忽而感到丝悲意。
他敛去眼的情绪,垂首,却看见她递过来个精致的檀木盒,那半截皓腕上缠了三圈莹白如玉的雪禅菩提。
“拿着这枚印章,离开长公主府,从今往后,新帝会唤你为‘先生’,镇北大军会对你感激涕零,他们会尊你敬你,奉你为雪送炭之人。你越是不慕名利,他们越是敬重爱戴于你,你想要的公道、你所求的超凡,都将信手可得。”
她抛出了足以令人疯狂的诱饵。
怀释忽而意识到,自己已是输了。长公主多么可怕?不战而屈人之兵。
她比他更像高高在上的神佛,是那佛前的莲座,是世人切**与向往所在——你见她,正如清凉池能满切诸渴乏者,如寒者得火,如裸者得衣,如商人得主,如子得母,如渡得船,如病得医,如暗得灯,如贫得宝。
因为你有求于她,所以她能拨动着那根名为宿命的丝线,将你玩弄于鼓掌之间。
那些难以说出口的晦涩与情衷,那些俗世的柔肠百结与缱绻,在她面前却只言片语都说不出口。
不配说出口。
怀释垂眸,他双手合十,语调依旧温柔:“公主,比起这些,贫僧有更想要的东西。”
望凝青无动于衷,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必再苦心孤诣地隐藏自己真实的性情,她看人的眼神是冰冷的,藏着比冷情还要更为刺人的无情。
“识时务者为俊杰,严公子。”
胜利近在咫尺,在楚奕之和袁苍摊牌之前她急需个新的挡箭牌,这个挡箭牌是死是活,于她的计划而言并无大碍。
怀释接下这个身份是最好的,不接下,那她只能让这位“心怀大义”的“先生”死在黎明之前了。
“请你离开。”
将身边所有人的利用价值都压榨干净了,望凝青扫了眼桌上的账本,瞳孔深深。
怀释离开了,望凝青正思忖着,轻轻捻动着佛珠,却听见身后传来侍女的声音,微微颤抖的,压抑着惶惶不安的恐惧。
“殿、殿下……驸马大人他,觐、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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