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我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下个月,科尔沁部的桑赛贝勒要送女儿过来,做我的福晋,父汗已经派人送去聘礼了,日子定在二十八日,你也要来喝喜酒。”说着这话时,他的视线似乎在刻意回避着我,之后,将面前的纸张团成一团,随手丢弃,合上书本,起身离去了。
我呆愣片刻,而后火冒三丈,猛地抬手将桌子掀翻。即使如此,我仍然觉得不够解气,一顿打砸,弄得周围一片狼藉。可惜,他虽然听到了这些声响,感受到了我的愤怒,却仍然没有止步,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
尽管我去找父汗和母妃闹了好几次,但是有些事情是不能改变的,即使我不愿意看到,但它毕竟还是如期而至了。
在热热闹闹的婚宴上,十四哥第一次穿起了红色的衣衫,春日的暖阳透过贴了喜字的窗纸低低地透射进来,淡淡的阳光在他的的脸侧投下淡淡的朦胧。他的嘴角勾起浅浅的弧线,仿佛弯弯新月,似笑非笑的感觉,轻柔而宁静。相形之下,旁边本来容貌俏丽的新嫁娘,却黯然失色。
妒嫉的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烧着,嘴巴里似乎弥漫着浓浓的醋味。恨意欲发浓烈,我捏着手里的酒杯,只要再加一分力气,它就要粉身碎骨。我现在也记不起我当时是用怎样节奏的脚步走过去的,我只记得我来到他们桌前,狠狠地将杯中烈酒泼在了新娘的脸上,看着她妆容毁坏,一脸惶恐和狼狈。
我狰狞而狂妄地大笑着:“哈哈哈,你这个丑八怪,休想夺走我哥!我哥永远也不会喜欢你的,他喜欢的是……”
我也记不清十四哥当时是什么反应了,总之话还没有说完,刚到关键处,我就被周围的兄长侄子们七手八脚地捂住嘴巴给拖走了,耳畔杂乱地响着众人的劝解:“……别动怒,十五阿哥年纪小不懂事,酒喝多了免不了胡言乱语……”
我知道我清醒得很,我根本没有喝酒,怎么会醉?夜半,我找了个无人的荒郊,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仰望着天上的残月,一面恨恨地拔着草茎,将它们一根根地撕碎扯断。“不是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吗?你太绝情了,居然为了女人连我这个弟弟都不要了,我恨你!”
不知不觉地,我睡着了。天色快要亮的时候,有人将我拦腰抱起,放上了马背,用手臂揽着我,将我送回了卧房。期间,我悄悄地睁开眼睛,发现他是十四哥。不过我实在不想和他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继续假寐。
他将我安置在炕上,拉过被子仔细盖好。听声音,他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静静地坐在炕沿上。我虽然没有睁眼,却仍能感觉到他在注视着我。
良久,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语,“唉……小十五,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的心头微微一颤,却没有吭声,也没有任何回应,依然发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装作睡得踏实。直到他无奈离去,我这才睁开眼睛翻身坐起,却意外地发现了炕桌上多了一小包油纸包裹的东西,打开来一看,是几块已经被压碎了的桂花糕,这是我最喜欢吃的点心。在诱人的香气中,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直到眼泪流了满脸,和嘴角的碎屑混合在一起,被我揉了个一塌糊涂。
……
天命十一年,我十二岁,他十四岁。这一年的秋风格外萧瑟,是我们这辈子最为凄惨无助,不愿意回首的秋天。
溺爱我的父汗过世了,没几天,额娘也被皇太极他们逼着殉葬了。当时,我们亲眼看着母妃盛装打扮,捧着白绫,含着眼泪,带着留恋和不舍,一步一回头地进了灵堂后殿。我哭得昏天黑地,嗓子都哑得说不出半句话来,非要冲上去救额娘出来。十四哥在后面紧紧地抱住我,语气中微微有些颤抖,“小十五,你不要违背父汗的遗诏,不要违背兄长们的决定,你要听话。”
我想骂他没长心肝,骂他冷酷无情,然而我现在声音嘶哑什么都骂不出来,只能拼命地挣扎。他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巴,“不要吵,不要惊扰了父汗的亡灵,不要耽搁额娘去追随父汗……”
我狠狠地噬咬着他的手指,使尽了最大的力气,一股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液体快速地涌进嘴里。他似乎不知道疼,任凭我疯狂地发泄着,也没有半点反应和呼痛,反而将我抱得更紧。
皇太极缓缓地踱步过来,顿住,然后温言宽慰着我们,“十四弟,十五弟,你们不要怕,八哥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既然答应了你们的额娘要好好地照顾你们,就一定会做到,肯定不会让你们吃亏委屈的。”
我毫不领情,用仇恨的目光狠狠地瞪视着假惺惺的皇太极,如果我现在手里有刀,我早已将他杀上一千次,一万次了。
身后的十四哥却用冷静的声音回答道:“多谢八哥关照,臣弟感激不尽,日后定然矢忠以报。”
听着这话,我气得浑身发抖,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只有发疯似地继续咬着他的手指。事后,清醒下来的我才发现他的手指内侧已经被我咬得皮开肉绽,隐隐见了骨头。
黄昏,冰冷的室内。我颤抖着手替他包扎着伤口,满怀愧疚地问:“疼吗?”
他摇了摇头,“不疼。”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却衬得一双眼眸漆黑如墨。有时候,他的眼睛里似乎盛满着忧伤,一种不为人知的忧伤。然而此时,却再也不能从这里面找寻捕捉到任何情绪。
“知不知道,有一种疼痛,要比身体上的伤痛来得更加厉害?”他忽然这样问。
我的眼泪快要流干了,眼眶里干涩到酸痛,哽咽着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心里头很难受。”
他轻轻地揽住了我,让我依赖地伏在他的膝盖上抽泣,他那空洞而呆滞的目光眺望着窗外远处的红叶,“你一定在恨我,在责怪我,为什么在灵堂上那般表现?”
“我……你……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额娘被他们逼死,还无动于衷?你的心是不是铁铸的?”我道出了我的疑惑。奇怪,我先前明明很恨他的,现在却连语气上的强硬都做不到。
“为什么?”他苦笑着,感慨着,又复问道,“你想活吗?想留着性命,将来给额娘报仇吗?你忘记了,你当年口口声声地说着,你将来要做大金国最勇敢的巴图鲁?
我愣了,停止了哭泣,陷入了沉思。
他的声音冷酷而又坚定,“你要记住,想要把失去的东西拿回来,首先就要保证自己的性命安全。如果一个人连命都没有了,那么他就失去了一切,永远都找不回来。你已经是一个旗的主子了,不再是一个人人纵容娇宠的孩子,你如果不立即迫使自己长大,那么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忽而说道:“我明白了,记住了,如果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再也见不到十四哥,再也不能和十四哥一起骑马打猎了……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他沉默了一阵,方才点头,“嗯,就算是这样吧,你一定要忍耐,只要我们兄弟长大了,早晚会把这一切都夺回来的。”
夜晚,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我没有回自己的住所,而是和十四哥挤进了一个被窝。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在众敌环伺的恐慌中,只剩下我们兄弟二人,颤抖着,拥抱在一起,互相取暖,无可奈何,相依为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