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清这个求情的人是谁之后,皇太极的脸绿了,德格类的脸也绿了,他们身后的众人也以同样的速度变化了脸色,一个个目瞪口呆,就像一出众丑角上演的滑稽戏。
我本来还在很有骨气地保持着桀骜不驯,决不屈服的姿态,然而也实在忍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于是缓缓地侧过脸去,看清了旁边跪下的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八哥的儿子豪格。顿时,我僵住了,诧异地望着他;而他却似心有默契一般,也用眼神悄悄地回应了我一下,看不出究竟是在用微笑来慰藉我,还是什么其他的意思。
“豪格,你来这里干什么?不关你的事情不要瞎掺和!”皇太极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即把豪格撵走,免得这个不知趣的儿子跑来横插一脚,破坏了他早已打好的算盘。
“父汗莫怪,儿臣是来给十五叔求情的。”
皇太极把脸一板,严厉地问道:“知不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十贝勒[按照现在已封贝勒的年岁排名,我排第十]不但纵容手下于朝廷重地斗殴,还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砍死了七贝勒[德格类]手下的甲喇章京,难道不应该受到惩罚吗?”
德格类这个“苦主”当然也不会弱了气势,只见他一脸怒色地附和道:“大汗说得极是,十贝勒一贯嚣张横行,倒也没人与他计较,不过现在他居然亲自出手,杀了我的部下,影响极其恶劣,若再不加以惩处,只怕日后不知道还要整出什么妖蛾子来呢!”
“这就奇怪了,十叔,好像是您理亏再先吧?”豪格不紧不慢地反问道,“您可还记得父汗三个月前颁布的诏令,凡是女真、蒙古诸部诚心来归顺我大金者,可自愿选择归属,任何人不得横加干预——如果侄儿没有听错的话,那个蒙古族长明明已经选择了十五叔的正白旗归附,甚至已经登记在册了,那么您的部下为何还要跑来强行要人呢?这事儿不妨放在‘八固山’议政会议上去,让众位叔伯兄弟们评评理,看看究竟是谁对谁不对?”
见有人出来替我辩解,还说得有凭有据,合情合理,连我自己都忍不住点了点头,顺便用得意的目光瞟了德格类一眼。后者顿时语塞,一张脸快要憋成了猪肝色。
“不管怎么说,各旗间有了矛盾就要去议政会上说,不能私下地动武斗殴,更别说出手杀人了!”
豪格嗤笑一声,然后正色道:“玛法归天才不到半年,难道我们就要忘记了他的遗训了吗?”
接着,他将这篇满是“之乎者也”的遗训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背诵了一遍,“继我而为君者,毋令势强之人为之,此等人一为国君,恐倚强恃势,获罪于天也。且一人之识见能及众人之智虑耶?尔八子可为八和硕贝勒,如果同心干国,可无失矣。尔等八和硕贝勒,有才德能受谏者可继我之位,若不纳谏,不遵道,可更择有德者主之。至于八和硕贝勒理国政时,或一个贝勒有得于心,所言有益于国家,另七个贝勒当会其意而发明之。政务上汗不得恣意横行,汗承天命执政,任何一位和硕贝勒若有违犯扰乱政治的罪行,其余七位和硕贝勒集会议处,该辱则辱之,可杀则杀之。生活道德谨严,勤勉政事者,纵使治国之汗出于一己私怨,欲罢黜降等,其他七旗对汗可以不让步。”
这篇遗训背诵完毕之后,周围鸦雀无声了,皇太极一言不发,盯着豪格看了很久。我想如果此时面前有堆干燥的柴禾,它一定会被他眼中的熊熊怒火引燃吧。
可是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缘故,我听着听着,原本的得意感渐渐散去,心头居然涌起了些许酸楚,难道我本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也太不可思议了。不管怎么说,如果没有父汗的这个遗训,还有母妃临死前令皇太极立誓,我恐怕早已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不过,没有永远有效的护身符,这一次躲过了,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
结果可想而知,皇太极的目的没有顺利实现,他不敢把我送到议政会议上去。不过,最后他还是在目前的汗王职权范围之内给了我尽可能严重的处罚:夺三牛录,罚银一千两,马两匹。至于主要肇事者德格类,却没有受到任何惩处。
然而即便如此,德格类仍然气咻咻地瞪了我一眼才愤愤而去,阴谋没能达到最大的成功,他当然不会满意,只是用不着生这么大的气吧?
风波平息之后,我闷闷地回到了衙门里,开始计算这一次意气用事之后的具体损失。
三牛录,共计九百人,再算上他们的父母妻小,老弱妇孺……最终计算结果,我杀了一个人,付出了损失五千一百四十二名辖下诸申[注:比包衣阿哈高一等级,属于女真的平民阶级]的代价。要知道这些人一年可以为我进奉多少钱粮,兽皮和牲畜,可以在我将来上战场之后提供怎样战斗力的军队支持……现在,他们都成德格类的财产了。
“怎么了,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豪格出现在我身边,带着一脸真挚的关切,问道。
我应该满怀感激地给他道谢的,然而我这人确实有些性格上的劣性,即使我心里面很是感激,却没有表现在言语和神情上,“你刚才为什么要出面替我说情?”
人人都知道豪格是我的侄子,却往往忽略了他同时也是我的表兄。他的母亲乌拉那拉氏是我母妃的胞妹,血缘上是非常亲近的。他今年十八岁,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才,看上去完全是个大人了。我之所以不讨厌他,一个是他的性格不似皇太极,再一个是他也基本继承了母亲那边的相貌遗传,令我每次看到他,都自然而然有点亲切感,就如他本来就是我们兄弟之一似的。
他丝毫不介意我这种令人不爽的态度,“我最看不惯有人仗势欺人,不讲道理,以为老子就是天下第一。”
“你没说实话,或者这并不是你最大的理由。”我发现我最近别的水平没有增长,推理的本事倒是渐有进境了。
他的神情开始不自然起来,很尴尬,很局促,好像有什么话令他难以启齿,半晌,方才磕磕绊绊地说道:“我讨厌你那两个哥哥,但我不讨厌你。”
我有点迷糊,他讨厌我的阿济格哥哥倒也有情可原,我听闻过他们之间有场陈年宿怨,或者说根本就是一场关于汗位争夺的阴谋。那场争斗的结果是两败俱伤,谁也没能如愿,只有当时才十岁的豪格再也不能见到他的母亲了……
至于他为什么讨厌我的多尔衮哥哥,就实在令我摸不清头脑了,十四哥是个脾气很好,处事待人温和得体的人,他们之间还会有什么矛盾怨愤吗?“为什么?”
他只回答了一半,“因为,因为在我周围的所有人里,只有你是最坦率,最讨厌虚伪的人。和你在一起时,我感到很安全。”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居然也像当年十四哥那样绯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