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逐渐隐没在远山的尽头时,似乎连田野郊外的草木都能够感觉到大战将近的气息,而在微醺的初夏晚风中不安地摇曳摆动着身躯,可是往往这个时候最缺乏警惕的正是自认为是万物之灵的人们。此时,在这座即将迎来一场恶战和灭顶之灾的中后所城中,沉醉在温暖晚风中的人们正懵然不觉。
当数以万计的八旗军队正迅速而隐蔽地朝这里开进时,城内最大的衙门都寺府富丽堂皇的厅堂之中,一场盛筵正进行得奢靡热闹,酒酣耳热。坐在主位上一个肥头大耳,面满红光的大明官员伸手推开了怀里黏糊得发腻的歌姬,举起一满杯上等佳酿,笑呵呵地向客席上一位年过半百,鬓发斑白的老者道:“来来来,王某请吴大人满饮一杯!招呼不周,还望海涵啊!”
这位被称为“吴大人”的老者却不是别人,正是宁远总兵吴三桂的父亲吴襄。他本来一直为辽东镇守的将领,最高曾经官至总兵,负责戍守前屯卫,正是官运亨通之时,偏偏赶上了崇祯三年[后金天聪五年]的那场著名的“大凌河之役”。由于吴襄受命率军向小凌河征援时正好迎头碰上了由皇太极亲自率领的后金主力,一看战局不利,他立马掉头就跑,一路奔逃回自己的驻地,坚守不出了,从而导致被他扔下的友军共两万余人全军覆灭,被一怒之下的崇祯帝下旨削去了官爵,从此变成了个平头老百姓。
好在吴家本来就是显赫程度仅次于祖大寿一族的辽东大族,拥有田庄千顷,家将数千,垄断了多处贸易商业,富得流油。而吴襄和吴三桂父子俩又非常善于奉迎朝中位高权重的宠臣显官,广交朝廷内外大员,建立起密切的政治关系,从而保证了他们父子仕途顺利,扶摇直上。吴三桂后来出任宁远总兵,就是由蓟辽总督洪承畴提名,约辽东巡抚方一藻共同推荐,经总监关宁两镇御马监太监高起潜同意,并由他向朝廷报告,经崇祯批准的。
这么严重的大罪居然轻易地草草了事,银子和面子的作用确实没少起。后来吴三桂亲自到高起潜的门下,拜其为“义父”,就更加后台坚固了。于是吴襄当了几天老百姓,又重新挂了个将军的虚衔,到儿子的宁远城里建起了豪宅,过起了优哉游哉的富家翁日子来了。
去年冬天,由于吴三桂担心宁远局势,深恐家人同样遭遇围城而受累,所以劝吴襄带着一家四十余口暂时秘密搬迁到中后所城中居住,这也就是吴三桂为什么会跑来中后所探望陈圆圆的原因了。
“哪里哪里,王大人设如此盛筵款待,又兼醇酒美人在侧,谈何‘不周’?”吴襄边说边搂过身边一个妖艳歌姬的杨柳纤腰,一面用熟谙的官场套话客气着,一面笑眯眯地接过歌姬捧上的一杯美酒,向对面的都司王国安举了举,然后一仰而尽。
王国安放下酒杯,不忘了溜须拍马。虽然现在吴襄的官职只不过是闲居在家的“废将”,连朝廷的俸禄都有许多年没有发下过了,但是在辽东任职的这些个大小官员们,任谁也不敢稍许怠慢这位威风犹在,更兼儿子权位显赫的吴大财主。今年年初的时候,由蓟辽总督王永吉向朝廷上书请求,崇祯下旨恢复了吴襄的俸禄,这无疑是给大家了一个信号:吴三桂的飞黄腾达日子不远了。所以在已经得知宁远被清军来犯的情况下,身为都司的王国安不但不去督促防务,时刻警惕和防备清军来袭,反而把奉承吴三桂的老爹当成了头等大事。
“令郎吴总兵吴大帅眼下圣眷益隆,朝廷又新给大人恢复了俸禄,可见大人封侯荣耀之日不远啦,到时候您可不要忘记多提携提携在下啊!
王国安一张胖脸满是巴解恭维的笑容,吴襄心里一阵轻蔑,暗笑:银子,美女,我哪样也不缺,还用得着你来献殷勤?你不就是巴望着将来我儿子在圣上那边递句话,好调离这个麻烦不断,岌岌可危的险地吗?呵呵,管他那么多,及时享乐要紧。看眼下的形势,估计他们吴家搬离辽东之日不远了,想到这里吴襄禁不住一阵失落。
“唉,管他什么高官厚禄的,只要天下太平比什么都好,你我都是略有产业之人,一旦兵火荼毒,土地不保,还有什么功夫去求那些东西?只盼望着大明能够多支撑几年,就是老天保佑啦!”吴襄略感丧气地摇了摇头,接着喝下了一杯闷酒。
王国安见到无意间触动了吴襄的心事,不禁惶恐起来,连忙一番劝解,然后又招手唤出城中最为美艳的歌姬,抚弄琵琶,用莺声燕语唱出了一支支艳情小曲。在丝竹靡靡之音下,几杯老酒下肚的吴襄总算是高兴起来了,眯缝着老花眼在歌姬妖娆的身段上打量着,连皱纹都挤了满脸。王国安偷眼看到了,心里总算是放下了石头,继续对怀里的妓女“轻薄猥亵”起来,一阵阵浪笑不断传出。
正当席上玩乐得兴致盎然,不亦乐乎之时,忽然外面隐隐传来了阵阵低沉的响声,仔细侧耳一听,居然是炮声作响,王国安不禁一愣,愠怒地问道:“哪里炮响?”
这时匆匆地从外面赶近来一名家将,气喘吁吁地禀报到道:“大人,不好了,鞑子兵不知道什么时候摸来了,不但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城外三道壕沟全部填平,现在更是已经抵达城下,架起了二十多门红夷大炮一齐朝这边开火……”
“吴良弼呢?他到哪去了?怎么现在鞑子都打到眼皮子底下了才来禀报?”王国安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气急败坏地问道。
“将军他已经到鞑子进攻得最猛烈的东门去指挥将士们拼力守城去了,只是眼下城中总共也只有一万守军,鞑子足有两三万兵力,从各个城门发起攻击,凶悍异常,我们是捉襟见肘,应付不暇啊!”家将慌慌张张地回报道。
“这一回只怕是凶多吉少啦!得赶快谋个脱身之策才是啊!”吴襄忧心忡忡地站了起来,看样子是准备赶快回府收拾细软,连夜逃出中后所去儿子那里投靠,毕竟要是自己一家人城破之后落在了了清廷的手里,那么这个人质是当定了,滋味一定不会好受,反正自己现在是赋闲在家,就算逃跑也不是罪过。
可是比起一心琢磨着如何将财产损失降到最低的吴襄比起来,王国安却是垂头丧气,魂不守舍,已经沮丧到了极点:他身为朝廷命官,擅自弃城逃走,追究起来可绝对是杀头的罪名;而要是不逃继续在这里坚守呢,估计不超过两天就得做鞑子的俘虏,搞不好要被砍头或者拉去当奴隶,总之是死得很惨或者是生不如死,这可是一向贪生怕死的王国安万万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片刻的慌张之后,王国安还是选择了跑路,大不了跑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去隐藏起来当土财主,也胜过在这里等死百倍,他可不想为了一己虚名而“壮烈殉国”。正当两人准备收拾东西拔腿开溜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厮杀嘈杂之声,竟然离这边越来越近了。
大事不妙!终于搞清楚了,原来清军倒是没有神速至此,“神兵天降”,而是王国安的都司府上早已混进了大清派来的细作,在这个危如积卵的紧张时刻,一个登高一呼,顿时早已毫无斗志,人心思变的府内兵将们群起响应,竟然剑拔弩张地直接杀入后府来了,打算活捉王国安和吴襄向清军献礼邀功。这样一来,可真正成了后院起火,背负受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