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九日,永平城内的这个晚上,没有月亮,连星辰的影子都看不到。吴三桂辗转难眠,终于翻身坐起,披上外衣,步履沉重地踱到庭院里,仰头看着阴沉漆黑的天幕。
此时仍然在矛盾中挣扎的他,仍然不知道,就在五六个时辰前,他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亡国之臣;他所效忠的大明朝廷,在经历了两百七十六年历史舞台上的表演,终于曲终人散,画上了最后一个休止符。
甲申年,中华大地上同时并存着四股势力:大明,大顺,大西,还有大清。尽人皆知,崇祯的烂摊子已经是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覆灭之日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张献忠不但实力毕竟即不上李自成,而且喜怒无常嗜血成性,割据一方尚可以称雄称霸,倘若叫他来统一中国,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在汉人们矜持而挑剔的眼光中,窄袖胡服,脑后留着可笑的辫子的满洲人更不用说是尚未开化的异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哪有鞑虏坐得汉人朝廷的道理?
只有李自成,已经在西安改元称王的大顺王,才最像是能结束板荡开太平的真命天子,在天下人的眼中,似乎他才是最有天子像的人。无风不起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首“十八子,主神器”的歌谣,伴着“吃闯王,喝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童谣一并传遍了北方大地。尤其是这个甲申年的春天,仍然恋恋不舍,用最后一丝力气肆虐的北风,沙尘中夹带着这样的歌谣,一起向京畿之地席卷而来,然而它的目的只有打破一个旧秩序,却并没有建立一个新秩序。
烽火连绵,民不聊生的黑暗已经持续了二十余年,百姓们在水深火热中苦苦地煎熬着,大家已经极端厌恶战争和炮火,大家只希望能够过过安生日子,能够添饱肚子,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能够继续卑微而勉强地在这个世上活下去。而李自成,恰好就成了贫苦百姓们眼中的救星,能给他们带来太平日子的真命天子。
有时候,民心向背确实能够左右一部分历史,所以李自成长期沉湎于“劫富济贫”的荣耀。他扫荡多年,转战数省,一直到而今从陕西一路打来,也都是痛痛快快地“打土豪,分田地”。每到一地,无不杀尽明朝官员,取尽士绅财物,至于这样做的后果,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一次。也许在他的思想里,打下江山,做了皇帝,以后就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崇祯十七年正月,李自成亲率大军由长安向北京进军。沿途州县多望风送款,真正是传檄而定。到三月六日,便已达山西宣府。当大顺军开始攻城时,巡抚朱之冯命守军发炮,然“默无应者”。朱恼火之极,欲亲自点火,却被属下默默地拽住了手。到十七日,大顺军已然占领芦沟桥。驻守燕京城外的三大营,未经一站,就立时投降了李自成,调转炮口反轰燕京城。
城里倒也有多门西洋大炮,但发炮还击时,尽管声震屋瓦响彻云霄,而“不杀贼一人”,连李自成当时都搞得一头雾水。原来是“城上不知受何人指,西洋炮不置铅丸,以虚击”。京城守将李国桢见大势已去,急忙求见崇祯,号啕大哭:“守军不用命,鞭一人起,一人复卧如故”。崇祯还能怎么办呢?那日饶是他本人亲自鸣钟召集百官上朝,也已经没有一人前来。
《甲申传信录》载李自成攻北京时,明朝守军有四十余万,部将数以千计,然“临敌力战,死于疆事者仅二人而已”。
恐怕连李自成自己都没有想到,自打他率领三十万大军出了西安,连三个月都不到,就一口气从陕西打到燕京。而天下第一坚城的大明都城,历朝苦心经营,城墙修得坚厚无比的燕京,居然连三天都没有撑到,就被攻破。只怕是古往今来,攻拔一国的都城,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像李自成这般轻易,简直是吹一口气的力气,就轻而易举地拿下了燕京。又或者说,大明已经是一头病入膏肓的老骆驼,奄奄一息的时候,一根稻草都能将它压倒。
总之,公元1644年三月十九日,大明王朝在经历了开国时的血雨腥风,永乐年间的盛世辉煌,郑和七下南洋的威赫,土木堡英宗被胡人掠去的耻辱,嘉靖帝几十年不去上朝的荒唐,万历和天启年间的阉祸横行,特务猖獗,吏治败坏;崇祯年间的兵乱四起,焦头烂额,终于走到了终点。恍如一棵早已腐朽蛀空的参天大树,轰然倒地。
崇祯披头散发地提着宝剑在宫廷里来回冲杀,他杀的不是任何一个敌人,而是和他曾经同床共枕的妃子,曾经承欢膝下的娇女,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人陆续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苦苦地挣扎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当惊惶躲闪的昭仁公主终于被崇祯一剑刺了个透心凉,小小的身躯如同寒风中飘零的树叶般地倒在台阶上时,她稚嫩的脸上,一双眼睛仍然圆睁着,里面满是恐惧和哀求。幼小的她实在不明白,她父皇为什么要杀她这个只有六岁的女儿,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看着另外一个女儿长平公主昏倒在远处,大量的鲜血汩汩从断臂处奔涌而出,崇祯知道她还没有死,正准备上前再去补上一剑,以免已经十六岁,即将出阁的长平公主接下来受到贼寇的污辱时,传来了周皇后已经在自己的寝宫里自缢身亡的消息。
“哈哈哈……朕非亡国之君,尔等皆是亡国之臣!”崇祯扔下了手中沾染了亲人鲜血的宝剑,凄厉地大笑着,冲着寒冷的北风,他几乎站立不稳,摇摇欲坠,然而他仍然向着皇极殿的方向大骂着,仿佛无数胆怯无用的朝臣此时并没有各自逃亡或者准备金银巴解献媚于新的主子,仍然像以前一样,唯唯诺诺地跪在他的脚下,口口声声:“臣有罪……”一样。
一个苍老而又暗哑的声音在后面响了起来,打断了崇祯的歇斯底里,“皇上,贼寇已经开始攻打皇城了,城破之时应该不远了,还是老奴护送您出城躲避吧。”
崇祯感觉自己此时似乎所有力气都被抽空了,现在就像一个古稀之年,垂垂老矣的老翁,连转个身都困难异常。他死死地盯着王承恩,干涩而凶戾地问道:“你说,是不是朕应该早点把吴三桂调回来?大明就不会亡得这么快了,是不是?”
王承恩还是第一次这样正对着崇祯的脸看。他做了几十年的宦官奴才,直到今天,方才突然想起,自己经历了三朝皇帝,却从来没有抬起头来盯着皇帝看许久的胆量,可是现在,他终于再没有这个顾及了。王承恩迟缓地摇了摇头:“不,皇上没有过错,是老天要亡大明。”
“是啊,皇上怎么会有过错?英明神武的天子怎么可能有任何失误?都是那些奸佞昏碌之臣,害了大明啊,毁了祖宗的江山啊……”崇祯喃喃地自言自语道,然后抬头对王承恩吩咐道:“你去拿笔墨来。”
很快,笔墨到了。崇祯此时已经拿定了一死殉国的决心,拉出素缎暗龙黄袍的前襟,将王白色袍里朝上,然后蹲身下来,将衣料放置在膝盖上,提起朱笔,战抖着,潦草歪斜地写出了这样的遗言:
“朕非庸暗之主,乃诸臣误国,致失江山。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不敢终于正寝。贼来,宁毁朕尸,勿伤百姓!”
一直到死,这位皇帝仍然固执地认为,他自己没有错,是群臣误国。
半个时辰后,崇祯站在煤山半山腰的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极目远眺,触目所及,都是炮火硝烟和纷乱。他所生活了十七年的皇宫里,整齐的格局清晰可见,依旧是平日的庄重肃穆,看不出丝毫末日景象。
他仰天长叹道:“今日亡国,出自天意,非朕之罪。十七年惨淡经营,总想中兴。可是大明气数已尽,处处事与愿违,无法挽回。十七年的中兴之愿只是南柯一梦!”
王承恩听了这话,对皇帝深为同情,心中十分悲痛,但未做声。他帮皇帝解下腰里的黄丝绦,绑在向南的槐树干上,又解下自己的腰间青丝绦,在旁边的一棵小槐树枝上绑好另一个上吊的绳套。这时王承恩听见从玄武门城上和城下传来了嘈杂的人声,特别使他胆战心惊的是陕西口音在北上门外大声查问崇祯逃往何处。王承恩不好明白催皇上赶快上吊,他向皇帝躬身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