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篡位’这个词,应该用在那些本来不应该当皇帝,也没有资格当皇帝的野心者身上。你是太祖武皇帝,淑勒昆都仑汗的嫡生子,你完全有资格来做这个位置;更何况这个位置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当初让九阿哥坐这个位置本来就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他只不过是过渡时期的一个摆设而已。如今你已经大权在握,兵权在手,连皇帝的玉玺都被你收入囊中,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这个大殿眼下空荡荡的,无可避免地产生了回音,我尽量压低声音,尽管此时殿外已经被众多护军把守得极为森严,然而在谋虑如此大事时,我仍然保持了相当高的警惕。
多尔衮握着我的手,默默地听着,他的手很冷。不知道为何,我平时一向温暖的手现在也和他一样冰冷,这座大殿,虽然富丽堂皇,却永远缺乏温暖,哪怕连一丝都没有。
待我说完,他微微一笑:“瞧把你急的,我哪里会真的相信那个愚弄无知百姓的传说?我虽敬畏祖宗,却绝不信奉鬼神。人如果真的不做坏事,上天自然会庇佑他;反之,倘若恶贯满盈,那么就算是烧一万炷高香都没用!”接着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相信这个世上有报应一说吗?”
“佛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立即就报!’我小的时候,还真的对此深信不疑,以为坏人自然有老天收拾,好人终究会有好报。可是结果呢?贪官污吏照样可以平安终老,鱼肉百姓的恶霸也照样逍遥法外,可见这世道,只有软弱的人才去相信报应之说,他懦弱,他无力复仇,只能卑微地祈求着老天能够帮他,却永远见不到希望。这样的人,虽然可怜,但却不值得别人同情。所谓‘破屋逢漏雨’,可见连老天都不会怜悯这样的懦弱者。”
我向来对报应之说嗤之以鼻,否则的话,如何解释在我那个时代读到的各类书籍中,多尔衮不但福薄命短、身后遭殃,而且数百年后依然被众口烁金,塑造成一个野心勃勃的阴谋家,一个登徒子;将他的缺点无限放大,优点无限缩小的事实?反之,这里阴险自私的大玉儿不但有滋有味地享受着无限荣光,平平安安地寿终正寝,生荣死哀;而且还被其子孙后代极力吹捧,粉饰成了美貌与智慧并重的满蒙第一美女,辅佐三代帝王的杰出女政治家?如果真要说到报应,那么只能叹一声老天无眼,雷公又劈错人了。
然而,尽管我这许多话在心里憋得难受,却不敢倾诉出来,而且以多尔衮此时的心态,就算是讲了,他也不会相信,说不定还要怀疑我是不是在故意诋毁他的旧情人。我现在的身份很尴尬,因为是他的妻子,所以不能揭露大玉儿的本来面目;如果不是这种身份,又怎么能有如此胆量同他分析这些,这可是天大的罪名!唉,无论如何,我都要尽我最大的努力,去避免那一切可悲的结局。
这时候,多尔衮轻轻地喟叹了一声,幽幽地说道:“你说得对,十八年前我失去的一切,到现在都找回来了吗?没有。先皇做下那么多对不起天地良心的勾当,也照样生前是万人之上,死后是哀荣备至。如今我不但要鞠躬尽瘁地辅佐他的儿子,还要一丝不苟地督促他的陵墓修建。我想报复,可却不敢报复,看来的确就是你所说的那种不值得老天怜悯的懦弱者啊!”
说到这里时,他的神色疲惫而黯然,这与他平时的精神面貌是截然不同的,连我这个长年陪伴在他身边的人都不免诧异。此时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统帅,也不再是那个神采卓然的摄政王,却更像是受伤离群之后的孤狼,抑或是暴风雪过后迷失在莽莽草原上的孩子。
“王爷不必妄自菲薄,有些事你虽然现在没有做,却不代表你将来也一定不会做,除非真正走到了这辈子的尽头,才能给自己一个真正中肯的评论,现在,实在太早了。你刚过而立之年,正是锐意进取,攀越权势巅峰之时,只要你肯再向前一步,那么你就可以达到辉煌的顶点了。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我用满含期望和希冀的眼神注视着多尔衮,真的希望他能够点一下头,下定这个决心,决不回头。如果爱上一个人,可以到了忘我的地步,那么的确可以自然而然地以他的意志为意志,快乐着他的快乐,悲伤着他的悲伤。可以说,他的命运,已经彻底地融入到我的命运之中,永远难以分开了。
“我明白,历来皇家争斗,都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况且我身处这样的位置,是很难全身而退的。我决不能容忍将来我归政给皇帝之后,整日过着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日子;决不能容忍自己落到那任人宰割的悲惨地步,让那些宵小之徒对我肆意诋毁,构织成罪!这个位置,我终究是要拿回来的。”
言毕,他一掌击在御座的黄金扶手上,眉目间的怅然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本该属于他的霸气。
我并没有大喜过望,因为多尔衮这最后一句话中,带了“终究”二字。“终究?难不成你不打算现在就做这个皇帝?”
多尔衮既没有点头,又没有摇头,而是沉寂在缄默之中。夕阳从敞开的窗子和殿门斜斜地映照进来,给他的侧面轮廓镀上了一层金黄,却更使得他的眼眸深邃难测。
“你在顾虑什么?八旗分裂?眼下究竟还有几个人敢同你做对?相信你真的狠下心来,那么铲除他们绝非难事。”
他回答道:“虽然并非全无顾虑,然而诚如所言,我想他们再也无法蠢蠢欲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那么,就是因为皇太后了?”我话问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果不其然,他的身子微微一震,侧过脸来,看着我,却并没有说话。
多尔衮的沉默令我的心头在一瞬间突然像被狠狠地揉搓了一下似的,一阵极其压抑的隐痛。然而我的脸上仍然保持着正常的神色,像根本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一般,继续说道:
“因为两宫皇太后所代表的蒙古势力?那只不过是科尔沁一族而已,科尔沁只不过是漠南蒙古的一个普通部族罢了,如果不是靠着和你们爱新觉罗家的多年联姻,恐怕早就被夷灭无踪。大清正值蒸蒸日上之时,不消多久就可以空前强大,届时南有中原的广袤土地,充足的兵员;东有朝鲜可以提供大量的粮食物资,就算是科尔沁联合几个蒙古部族,也照样没有办法对大清构成威胁。满洲八旗是天下最精锐的军队,是蒙古人的克星,他们永远不可能再重振当年忽必烈大汗的辉煌了!”
“我也并非是因为皇太后才犹豫,只是担忧,接下来有这么多土地要去征服,有这么多大仗恶仗要打,区区十几万军队如何能够同时顾及得到?倘若此时我贸然称帝,那么蒙古方面很有可能占据关外,我哪里有精力去和他们厮杀?如果关外之地尽失,那么大清岂不是又成了一个明朝?”
多尔衮终于说出了他最为踌躇的地方,终究还是印证了我的猜测,他是生怕此时称帝耽误了大清统一全国的机会,阻碍了大清军队向中原大地开进的步伐,和这个国家利益比起来,一个大玉儿又算得了什么?也许他确实对大玉儿仍然顾及一点当年情分,然而却绝不至于为了这点儿女私情而放弃他平生的梦想。
想到他并非是顾虑大玉儿,我的心绪稍许安宁了一些,仔细地分析着:“这个虽然是个问题,然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况且这也并非就难以解决。皇太后充其量也只代表了一个科尔沁部,该部多年来因为与大清的裙带关系而屡受照顾,肯定早已引起了其他被冷落的部族不满;蒙古人向来以利益为重,绝不会顾及什么同胞同族之谊。对于这些个部族,王爷完全可以采取远交近攻的策略,拉拢其他的蒙古部族,孤立科尔沁部,相信到时候科尔沁孤掌难鸣,断然不敢进犯大清的,所以关外之地根本无忧!王爷放心经略中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