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声音立即没有了,沉寂了片刻,终于,一个小小的身躯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声音怯怯的,“阿玛,您别生气,是我。”
室内一片昏暗,根本看不清对方是谁,不过这个清脆的童音多铎还是很熟悉的,他这才松了口气,收起刀来,问道:“慧丫头,你怎么会在床底头?是不是要和阿玛捉迷藏呀?都十岁了,还想玩这样小孩子的游戏,”说到这里也忍不住一笑,“大半夜的突然有了响动,不知道的还以为藏了刺客在底下。”
固尔玛慧有些脸红了,先给父亲行了个家礼,然后眼巴巴地瞧着他,“对不起,女儿在床底下呆久了,实在太累,就想换个姿势,没想到惊动了阿玛,都是女儿的不对。”
多铎诧异道:“怪了,先前我醒来的时候只见到一屋子人,却没见到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颇为不自然地扯了扯袖口,低头道:“女儿是混在众人里头进来的,趁着您刚刚醒来时候的混乱,就悄悄地钻到这床底下,想等着半夜了人都散了,好出来单独和阿玛呆一会儿。阿玛这次病得厉害,肯定心里头也不舒坦,女儿就想着陪阿玛说说话,免得阿玛一个人寂寞。”
听了小慧这番话,原本心里头已经凉冰冰的多铎,渐渐地感到了一丝难得的温暖。他之所以很烦闷。不想见人,是因为他不想看到那一张张哀哀戚戚,好像他马上就要咽气了一样地脸。他知道这些表面上为了悲伤的人,心里头又有几个是真正如此的?她们确实很伤心,伤心的是他一旦倒下,她们的命运将会如何。就像缠绕在大树上的藤蔓一样,担忧的不是大树的生命,而是担忧大树倒下之后,它们该如何继续生存。在这种时候,也只有毫无心机的孩子。才会真的为他伤心。小慧就是这样一个孩子,纯净清澈,如同清晨绿叶上地一滴露珠,不沾半点尘埃。
念及此处。多铎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一下她那柔软的丝和光滑的脸颊。可到了一半,就停在半空中。因为他突然想起来,现在他是一个可怕的病人,很容易将天花传染给别人地。他不想害人,更不想任何人被他所牵累。
小慧正仰起小脸来,睁大明亮的眼睛期待着,痴痴地等待着父亲那虽粗糙却温暖的大手抚摸在她脸上。她从小就没有父母,是个孤女,周围没有哪个肯疼爱她,呵护她。唯一不嫌弃她身份的,对她好的就只有这位养父了。虽然每个月最多也就见到他两三回。可他只要有了空闲,就会到后院来陪着她和几个小伙伴们玩耍,还要向周围人打听,这些孩子有没有欺负过她。有次岱岳弄坏了她画地画。还用剪刀剪坏了她的新衣裳,为了这个,他就把岱岳像抓小鸡一样地抓过来,剥了裤子在小**上狠狠地打了几巴掌,吓得岱岳以后再也不敢欺负她了。
因此。她对多铎充满了依赖和敬仰。把他当作了一座大山,而她就是山涧的一缕清泉。清泉终究会汇集成河。但没有了大山,它也就不复存在了。又如那离离原上的萋萋芳草,无论欣欣向荣还是枯萎死亡,都难以割舍对土壤的热爱。来于此处,归亦于此。
年初时候在南苑,她被软禁的那个夜晚,似乎是她生命中最值得纪念的,一个极特别的夜晚。因为那天晚上,多铎让她坐在膝头,拿着镜子,和她共同看着镜面上折射地烛光时,她的心突然有了一种很特殊,很奇异,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最近,她在诗集上看到了一唐诗,也会莫名其妙地和那个夜晚联系到一起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她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愫;她只知道,若是一段时间不见他,心里就长满了相思地春草,在如丝春雨中悄无声息地生长着,令她躁动不安,令她难以平静。若,她可以再像那晚上一样,毫无顾虑地蜷缩在他那宽阔的怀抱里,毫不掩饰地在他那坚实的臂弯里哭泣;就那样一直地看着他,直到实在看累了,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带着甜美的笑容睡去,该有多好?
情窦初开的少女,还迷惘稚嫩如一朵含苞欲放地豆蔻花,只能在江南初春地微风中成长,根本经不起任何凄风冷雨的摧残,正如她那错误地寄望,必然难以开出正常的花朵。这个道理,涉世未深的她不可能明白。
小慧满怀期望地等待着,却迟迟感觉不到多铎的手落在她的脸上,不禁诧异了,“阿玛,您为什么不……您是不是生女儿的气,不高兴了?”
多铎收回手去,无声地叹息着。而后,不得不出言提醒道:“不是,阿玛见你能有这般心思,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生气呢?只不过,现在你不能碰阿玛,阿玛也不能碰你。大人们也跟你说了吧?这毛病,是要过人的,你不怕,阿玛还怕呢。”说着,无奈地摆了摆手,“好啦,阿玛知道你的关心,已经很欢喜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这屋子里不干净,别生病了。”
他也很想在这样寂寞的长夜,身边能有一个可以陪他说话,或者听他说话的人。可惜,他不能害了人家,所以他不得不这样硬下心肠,对她下了逐客令。
小慧听到这个提醒,这才想起了眼下的境况,心里头猛地一痛,鼻子立即酸了。她不管不顾地,直接扑到了他的怀里,紧紧地扯着他的衣襟,哽咽出声:“不,阿玛。女儿不回去,女儿要陪在阿玛身边。女儿怕被您哄走了,以后再见您就难了……”
多铎吃了一惊,第一个反应就是想把她推离自己身边,可是小慧紧紧地抓着他地衣衫,就像孱弱的幼崽,必须紧紧地依偎住母兽才能生存一样,让他狠不下心去,更不忍硬来。无奈之下,他只好柔声细气地劝慰道:“好。阿玛不赶你走,你就在这里待着吧,想待到天亮都行。不过,你得离阿玛远一点。这样阿玛才能安心地和你说话,好不好?”
“好,好,阿玛您说话算数,不撵女儿走。女儿就听您的话。”小慧仰起满是泪痕的脸,抽噎着说道。
“当然算数,绝对不骗你。”
得到了多铎的保证,她这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后退了几步,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多铎站了这一阵,免不了劳乏,于是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同时。指了指前面的凳子,说道:“你别站着了,坐这上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