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众臣甚至笃信,在晋军进犯宋、亳一线之前,北伐主力怎么都能攻下沂、兖二州!
届时北伐主力拿下兵力空虚的郓州,南下威胁晋军腹背,宋、亳吴军再顺势出击,这便是双拳出击、铁钳合拢之势,损兵折将疲惫不堪的晋军,靠什么抵挡他们的攻势?
吴军必胜无疑!
可结果......
王载话说完定定看着杨延广,等待对方回应,然而后者保持着以手扶额的姿态一直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唯独面容白得吓人。
就在王载忍不住开始担心杨延广的身体,众臣都察觉到不对劲,忐忑不安地以关切的目光看向杨延广时,后者终于有了动静。
吴王豁然起身,一把掀翻了桌案上的文书,狂狮一样咆哮:“张京这吃狗屎的直娘贼!本王要把他的尸体挖出来剁成肉泥!”
王载:“......”
众臣:“......”
想骂人的何止杨延广,他们都想把张京.生吞活剥。事实上,他们早就问候过张京的祖宗十八代,而且不止三五遍。
可这又有什么用?
“这混账狗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王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接受了他的投靠!他守不住西线也就罢了,多撑几个月怎么就不行?
“撑不了几个月也成,好歹把军队带出来一些!带不出军队也就罢了,能不能不要在亳州发疯,把本王的完整防线给晋军捅开一道大口子?
“要不是他像疯狗一样乱折腾,徐州何至于落入这般危如累卵的境地?本王一定要把他的尸体找出来烧成灰烬!”
杨延广越吼越气,一脚踹飞了案桌,指着门外破口大骂,好似张京的鬼魂就站在那里:
“若不是张京你这个狗贼,本王逐鹿中原大业何至于落到这步境地?害了本王你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落得个身死道陨的下场?你这种祸害为何要来人间恶心别人?!”
众臣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出声——有两人被案桌砸到了,头上鲜血横流都不敢去擦,像个不断冒泡的血葫芦一样立在那里。
王载暗暗长叹,神色萧索。
张京的确是害惨了吴军,但此番吴军征战中原失利,追根揭底还是吴军战力不如反抗军。若非如此,他们根本不必把张京推到那么重要的位置,对方想妨害大局都没那个资格。
眼下杨延广失态至此,俨然一个骂街泼妇,实在是有损王者威严。
等到杨延广发泄完怒火,颓然坐下,王载拱手道:“王上不必过于忧心,只要东线大军回撤,我们尚有四十万兵马,守住徐州周边不成问题。此战我们还大有可为!”
杨延广双目赤红地瞪着他:“你竟然要东线大军回撤?!”
不仅杨延广目光不善,不少吴臣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敌意。
王载苦涩地道:“东线大军虽然前期攻势顺利,但自从赵宁去了一趟,立时凭空多了许多艰难,眼下情况已是不容乐观。
“吴俊没能击退密州晋军,杨帅也未能攻下沂州城,近日兖、沂两城晋军频繁出城反击,我军颇有折损士气低迷;尤其藩镇军,近乎到了出工不出力的程度,怨言四起隐患丛生。
“乡野之中晋军神出鬼没,我们的粮秣辎重半路折损太多,将士死伤亦不小,如今不仅无法保证战场将士的供应,就连运粮的队伍都如履薄冰,轻易不愿出城。
“长此以往,战场将士战力下降,藩镇军说不准会生出什么乱子,平白给晋军可趁之机!
“王上,形势比人强,大军已经容不得再有大的失利,往后我们必须步步稳重,绝不能再有丝毫冒险。
“一旦大军折损过多,吴国基业都会饱受威胁!”
他这一席话说得语重心长,让吴臣无不默然低首。
战局......已经恶劣到这种地步了吗?
战局,的确已经恶劣到这种地步了啊!
杨延广神容颓丧,腰杆再也挺不直,身体软趴趴矮下去一大截:“赵宁......赵宁这小子,真就这么能打?他还真是个军神不成?”
之前他还有力气发怒,现在连怒火都没心气儿支撑。
王载不想杨延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在现实面前总不能当个鸵鸟,只得一五一十地道:“赵宁的确很能打。但战局发展到现在,不是他一个人难缠,而是赵氏一族、反抗军将士、赵晋皇朝整体强悍。”
王载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杨延广心气愈发衰减。
怎么,赵氏强悍他杨氏就不强悍?晋朝能打他吴国就是个废物?
这两个问题当然有答案,而且不言自明。
万念俱灰之前,杨延广近乎是求肯地看向王载:“事已至此,如之奈何?太傅可有良策,能为吴国扭转乾坤?”
王载很坚定地道:“我们仍有四十万兵马,只要不去攻打坚城消耗三军士气,不去野外与晋军鏖战,守住徐州及其周边并不太难。
“拖住晋军,养精蓄锐,我们依然有观时待变之利。”
杨延广眉头紧锁若有所悟:“观时待变?太傅的意思是......”
王载点点头:“等待秦军攻破河东!”
杨延广:“......”
他无言以对。
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打仗打到不得不全线龟缩防守,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地步,也算是窘迫无能到了极点,还有什么三军威势、国家尊严可言?
这一刻,杨延广的自尊心让他感觉无颜见人,很想听一听另外的意见——比如说杨大将军的意见。比起王载的精明算计,对方总是锐意进取、战意磅礴,能够让人振奋。
杨延广的目光扫了扫殿堂,没有看到杨大将军。
他当然看不到。
因为杨大将军在殿堂中的言论,总是不那么合心意,时常还给自己添堵,跟吴国立国之本相悖,平白扰乱人心,杨延广召集重臣议事早已不再派人去叫对方。
临了,吴王唯有无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