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与众不同的纸鸢时,沈淮的心里突然浮上一丝难言的异样。
他下意识便想起了初见苏皎皎时的画面。
漫漫梨花下,那样清冷如仙般灵动的身影,曾叫他反复地在梦中回忆起。
这半个月不曾见过她,沈淮差点都要忘了,他的怜美人的膝伤,如今应该是好全了。
不然,又怎能出来放纸鸢。
他看着那轮皎月许久,忽然扯唇轻笑了下。
想起藏于枕下的那方手帕,沈淮散漫开了口“叫怜美人来伴驾。”
蔡山佯作微微诧异,往天上看了一眼,即刻低头称是,这才派人去请。
不出很久,空中的皎月缓缓下落。不多时,消失在天幕上。
苏皎皎将纸鸢交给鱼滢,微微低下头,跟着御前来的人一同往太极殿走。
见到陛下的时候,他正负手站在九重玉阶之上居高纵目,眸光淡淡,神色带着几分薄凉。
苏皎皎走上前向他行礼,清甜绵软的嗓音有些许的生涩“妾给陛下请安。”
沈淮回身看她,半个多月不见,她依旧同印象中一样楚楚动人。那双柔弱又澄澈的美人目只微微一合,便生得出万种风情来。
“不过一段时日不见,还拘谨了?”沈淮放肆地盯着她看,上前将她拦腰抱起。
只听得一声细微的娇呼,他凑在她耳边低声说着“朕记得上回不是也会主动,嗯?”
苏皎皎顿时红了脸,往沈淮的怀里钻了钻,纤手去勾他的脖子,嘤咛道“陛下……”
沈淮喉间逸出一声低笑,将她平稳地抱进内室的龙床上。
帷幔被放下,苏皎皎婉约的倩影绰绰。
许久后,宫女进殿来为二人清洁。
沈淮又极为闲情地亲手为苏皎皎穿衣,惹得她羞赧脸红,原本简单的动作被倏然拉的无限漫长。
日光渐暮,自太极殿巨大的雕龙窗柩内透进来一片暖橘色的光,将原本奢华贵气的寝殿染得几分暖色,少了些平素里高高在上的帝王气。
穿戴整齐后,沈淮点点她的额,漫声道“自己随处寻点什么玩,朕去批奏章。”
“只一点,声响不许大。”
苏皎皎湿漉漉的眸微微掀起和他对视,很乖巧地点点头。
她也察觉的出,陛下今日同她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明显较之前随意了些许。甚至方才叫她自己随便寻点什么玩的时候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宠爱和纵容。
若不是她十分清楚自己是妃嫔而眼前的男子是一国之尊的陛下,在某些时刻,她甚至觉得自己同陛下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恩爱夫妻。
可苏皎皎不能忘,也不敢忘掉自己的身份。
她们的这位陛下,瞧着总是淡淡的,很好说话的模样。
平时看着,他也是一幅矜贵慵懒,万事不经心的随性样子,眼里从来看不出什么情绪,似笑非笑的,如一汪深潭。
可实际——他才是最最薄情的一位。
他不像先帝,是一位瞧着便顶顶有帝王之气的皇帝,可却比他更加心狠手辣,更加令人畏惧,沟壑城府都在心中。
于后宫,也是如此。
苏皎皎再清楚不过,陛下那些给过她的柔情和热烈曾经都给过不知多少人,他的唇,他的手,他枕畔动情的呢喃都是随口敷衍,是他打发时间的乐趣。
他是薄幸的帝王,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
他没有爱,也不会爱。
苏皎皎讽刺地笑笑,从书架上寻了本书看,坐在沈淮的不远处的椅子上,一字一句看得专注。
沈淮批阅奏折的间隙饮了口茶,一抬眸,正看到右前方认真看书的苏皎皎。
在他的角度,苏皎皎半个身子都笼在暖色的日光中。她微敛着眸看书的侧颜专注而美好,逆着光,勾出她极优越的轮廓,半明半昧间,恍若画卷。
不知不觉,沈淮盯着她出了神。
苏皎皎生了一双很美,也很特别的眼睛。
在沈淮对她的印象中,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神总是怯怯的,略带躲闪的,娇媚羞涩的,便是在侍寝时,她的眼中也只是多了湿润和泪水,看得他喉头发紧,不肯放过她。
她柔弱,天生媚骨,细腰在他掌中时,仿佛稍稍使力便能摧毁。
沈淮喜欢她的绝色容貌和婀娜身材,喜欢她清甜悦耳的嗓音和恰到好处的柔弱。
但他从来没见过过苏皎皎有这样的眼神。
沉静、专注、澄澈,仿佛在她的眼里,自成一方小世界,谁都无法走进去。
这样的苏皎皎,恍然叫沈淮产生了些荒唐的陌生感,但又无法自控地多了一丝好奇。
这二十余年间,沈淮从未将心思停留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过。在他看来,所谓男女之情不过是文人骚客臆想出来的骗局,不论男女,彼此间都只有制衡和利益。
哪怕是他登基为帝,坐拥数位美人,甚至个个冰肌玉骨,闭月羞花,他也未曾多过一丝心神。
头一次在苏皎皎身上有了例外。
沈淮搁下笔,笔杆与玉托清脆的碰撞音惊扰了这一室的静谧。
苏皎皎从书中抽身,眼神无比自然地转变,怯软地看向他。
这样自然的眼神变化,沈淮几乎要以为自己方才所见是眼花。
他眉头微皱,清冷的嗓音淡淡,说着“到朕这儿来。”
苏皎皎放下书站起来,踌躇着走到他身边去,还以为陛下再一次想……她有些怕了,怯生生地看着他,眼眸湿润“陛下……”
看着她的半是犹豫半是哀求的眼神,沈淮怔了瞬,这才明白她在想什么。
沈淮倒没想过自己在苏皎皎心里竟是这样的,但细细想来,似乎又无可辩驳。干脆一挑眉,漫不经心地问“这就怕了?”
苏皎皎咬着下唇,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沈淮知道她没得说,便将人拉到膝上圈起来,面对面的姿势,看向她的眼睛。
但不论怎么看,他也寻不出一丝方才沉静淡然的踪迹。
伸手抚上她的眼尾,沈淮放缓了声音,说道“你的眼睛很美。”
苏皎皎羞涩地微微敛眸,只听陛下又问着“只知道你是苏敞的女儿,还没留意过你的名字。”
“叫什么?”
她这才又抬起眼睛,看着陛下,一字一句的,软声道“妾叫——苏皎皎,皎皎如月的皎皎。”
“皎皎,好听。”沈淮淡笑起来,吻了吻她眉骨,说着“回去吧,朕改日去看你。”
端午前夕,怜美人复宠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各宫。
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两个消息。
一是萧才人不守宫规,擅自处罚宫妃的僭越之罪,被宓妃责罚,宓妃罚她抄宫规百遍,抄不完不许出凌波殿。
二是昨日被萧才人罚跪受苦的朱充衣在请太医问诊时,诊断出了有孕的消息。
因着昨日萧才人僭越被处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皇后也格外关注朱充衣,加之她人微言轻,太医署的太医也没有帮她隐瞒的道理。
因此这边刚诊断出来,皇后那边便立刻就知道了。
皇后又着人禀明了陛下,陛下知道后便升了朱充衣少使的位份,叫她在毓秀宫好生安胎。
苏皎皎坐在披香殿内的桌前,抿了口清茶,悠悠道“我倒是没想过朱少使会有这样的福气。”
她昨日之所以会出手相助,无非是因为想卖朱少使一个人情,好为自己在后宫的人脉多扩一条路。
其中虽也有看不惯萧才人的作风,想要她在宓妃和宫中其它人眼里失了价值的念头在,但怎么都是临时起意的主意。
若是她早知道朱少使有孕,那这把火,也该烧得再旺些才是。
鱼滢为她添热茶,笑着说“这么看来,小主昨天帮朱少使说话是帮对了,若是她能念您一份恩情,保不齐日后便用得上呢。”
鱼霭点点头,觉得鱼滢说的有理,又觉得朱少使不过才侍寝了一次就有了身孕,实在是好运气,感叹道“人人都说在宫里育有子嗣才是最重要的,那朱少使的命实在是太好些。陛下常来后宫,但有孕的妃嫔却不算多,如今满打满算也就几个,若是朱少使顺利诞下皇嗣,那便可再晋一级了。”
鱼滢下意识看了眼自家主子,见苏皎皎神色如常,又看周围没有旁人,才低声说“旁人的福气羡慕不得,咱们小主一向得陛下喜爱,如今又复了宠,迟早会有孩子的。”
她顿了顿,又说着“再说了,宫中唯有主位娘娘才可抚育皇嗣,朱少使就算再晋一级也只是良使,孩子指不定会交给哪个主位娘娘抚养。”
“这子嗣是福气,但若是自己的孩子不能自己抚养,得有多伤心。”
鱼霭听得怔怔,低下头说着“那倒是的……若是小主的皇嗣到了别的娘娘哪里,那还不如晚些,也好过生离的苦楚。”
苏皎皎神色淡淡地品着手中的茶,仿佛鱼滢和鱼霭说的话与她无关似的。
实际上,鱼滢说的有道理。
她的确是不急着有孕。
而今还没有在宫中站稳脚跟,自己又羽翼未丰,根基不稳。她位份还不高,拿不到养育孩子的权利。
无论怎么算,过早有孕对她来说都不是个好兆头。
几人正说着话的功夫,披香殿外走进一个怀里抱着一堆艾草的宫人。
那艾草数量多,几乎要把他的眼睛都遮住,走的相当艰难。
鱼滢瞧了一眼,赶紧站起身出去帮他“小松子,今天怎么领回来这么多?”
此时正值中午,临近端午时节,天气也热了起来,尤其今日,竟有些暑天的意思了。日光毒辣,晒得地面泛着刺眼白光,连鸟都没力气啼叫。
小松子出去领每日的艾草,一来一回,热出一身的汗,脸通红,看着很是狼狈。
披香殿内今日已经送来了冰,曼夏在一旁摇扇,屋子里凉快的紧。
苏皎皎温声说“鱼霭,去叫他们进来歇,挂艾草不急于一时,等天凉些再做也不迟。”
主子体恤下人,屋子里的几个宫女心中感念,看着苏皎皎弯唇笑。
鱼滢带着小松子一起进来,刚到门口,迎面便袭来一阵薄薄的凉气,叫人浑身舒爽。
小松子愈发感恩小主的宽厚,躬身将艾草放在门口妥帖的位置,只挑了一小把,进来献宝似的说“小主您瞧。”
他举起那一小撮艾草,说道“您昨日才复宠,今日内侍省的人就换了副态度。昨日晨起去领的艾草蔫巴巴的,颜色发灰白,里头还有杂草,今儿再去的时候给的就都是最新鲜最好的那批。您瞧,颜色青翠,味道也清新好闻些。”
小松子特意将门前插的那株旧艾草□□做对比,一瞧果真,前几日的明显敷衍些。
宫里的物资和好东西都是有限的,自然优先得脸的宠妃和主位娘娘。不得宠的妃嫔如此多,给的便都是积压的旧货,充足数罢了。
前些日子,苏皎皎向皇后告假了大半个月。陛下除却一开始来看过她两回,此后便再没来过,内侍省觉得她失了宠,也就不会在她身上太殷勤。
这宫里惯是见风使舵的奴才,苏皎皎早就习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
鱼霭却冷哼了一声,盯着那把旧艾草忿忿道“内侍省的人以为小主失了宠,什么好东西都往别的宫送,谁又能知道咱们小主的福气可还在后头呢!这样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我这就拿着扔了去!”
鱼霭正义愤填膺,说着就要收拾殿内的旧艾草,准备扔到外头去。
谁知凌霄在门口瞧见了,眉尖一皱,轻声问着“鱼霭,这是什么?给我看看。”
这次苏皎皎能复宠,凌霄功不可没。
凌霄在宫里有好几年了,早在先帝还在时便在宫里侍候。她从前是在御前当值,后来调去太后宫里,直到太后薨了,才又回到内侍省。
她性子稳重端庄,干活麻利,眼光又看得长远,这一批宫人里,苏皎皎最喜欢的便是她。
这回她办事得利,苏皎皎消了几分戒心,昨晚回了宫便说要把她调进殿内侍奉,今日才刚第一天。
既得了主子的信任,鱼霭也将她视为自己人,将手中收拾出来的旧艾草递给她,嘟囔了两句“凌霄姐姐你快瞧瞧,要不是小松子今日领了好的艾草回来,我还不知原来咱们用的都是次货!”
凌霄接过那把艾草仔细辨认了一番,又闻了闻味道,沉静的面上顿时凝重起来。
她没多言语,只是抓着那把艾草进了内殿,向苏皎皎行礼,沉声说着“小主。”
凌霄唤了一声便不肯再说别的了,只是定定的看着她,眼中似乎有话要说。
苏皎皎看得分明,心底也一沉,说着“你们都出去,不可声张。”
屋子里的宫人散了个干净,只剩下苏皎皎和凌霄,她才从两把艾草中抽出三根,分别摆在桌案上,低声道“小主请看。”
“这三根艾草分别是新鲜晾晒的好艾草、积压已久有些许干碎的艾草,还有这最后一根。”凌霄顿了顿,声音放的越发低“苦肝草。”
苏皎皎颦眉淡声“苦肝草?”
凌霄点点头“苦肝草与艾草长得极像,仅叶片和根部有些不同,但艾草有益,苦肝草却是有害。苦肝草若只是挂在房屋中,危害较小,可若是熏烧,气味却是有毒的,极伤身子。”
每年临近端午,各宫日日烧艾、挂艾,驱邪祟蚊虫,是人人默认的事实。
往年这一段时日都相安无事,各自宫里喜庆热闹,苏皎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有人在艾草里动手脚想要害她。
幸好凌霄检查了一番,发现这苦肝草在殿中并未熏烧,这才免了她被人所害。
若是这苦肝草藏在艾草里被找到的,会是谁从中做了手脚?
披香殿这段时日取艾草的都是小松子,难道是他?
若是,他又是谁的眼线?
苏皎皎的心悄然一沉,神色带上几分凝重“叫小松子过来。”
此时小松子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屋子外头做活,听是小主叫他,连忙认认真真地将手在缸里洗干净,又拍拍身上的浮土,说着“这就来——”
他一进殿便觉得氛围不对,但又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躬身向苏皎皎行礼,很是谨慎谦卑,生怕说错了话叫主子不开心“小主,不知您唤奴才所为何事?”
苏皎皎模样温和,神色瞧不出有异,平声问道“今日去取艾草的时候人多不多?”
小松子没多想,立刻回着“今日奴才去的早,正是人多的时候,但内侍省分艾草的宫人一瞧是奴才,便知是披香殿的人,立刻便优先了咱们,将上好的一批给了奴才。”
苏皎皎不动声色地看着小松子。
他回答地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便答了上来,眼神干净忠厚,不似作伪。
何况,若是撒谎,这漏洞便太大了些,只需找来内侍省的人一问便知是什么情况。
既然不是内侍省源头问了问题,那问题就只能出在小松子和别的宫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