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多有自投罗网。
哪怕明知道那样会很悲伤。
——
驴子跑的很快,四蹄颇有节奏地击打在地面上,响起一连串的钝音,可是陆明一把老骨头都要颠散了,不得不呼喝着拽了拽驴子,让它慢了下来。
驴子似乎是很不满,呼哧呼哧地抗议了一会儿,安稳下来,小碎步儿往前赶。
陆明趴在驴背上喘息着,本来激奋忧心不顾一切的情绪慢慢潜落,理智渐渐占据了上风。
他嗅着风中可怕的烧尸气味,看着远方鹤风镇中直上青天的滚滚黑烟,原野在他身后越退越远,左右皆是一望无际的高高炀谷,大路上有不少与他同向或逆向的人,这些人大体分为两类,一是得到消息之后纷纷往家赶的寻常人们,比如说农夫,再一个就是一队队面色阴沉严肃的士兵们,他们奔行在大路上甚至是原上,踏碎无数炀谷,无人敢阻。
他不由得惋惜,多好的谷子,还不到成熟收割,就这样被糟蹋了,又想起白瞎子,要是让他知道了,还不得气死?
爱惜每一粒粮食,可是《名律》中明确写了的啊,尤其是军人,更是被要求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得糟蹋粮食的,可看看眼前这境况,什么时候军人这么不把粮食当回事了呢?如此不管不顾了的急迫,真的是出什么大乱子了吗?让这些军纪严明的武生大人们连一点点路都不愿意绕了?
他不止一次问向路上的一些人,可从那些家雀一样慌忙跑路的人的口中得到的回应多是“官府下令,一律让回家去,禁止一切活动”之类话,总之就是没有一个能说出点儿真正能让人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有实质性内容的话,也是,事情肯定很大,一般人哪儿能知道内情呢?可不是问了也白问吗?
直到他自己也看到了前方有一支驱赶人们快快回家的府兵,他立刻驱驴过去,可到了近前,又犹豫不决了,想问,却又不敢问,他心里知道,问他们想必也同样白问,万一再被当成奸细什么的抓起来,那可真是祸不单行欲哭无泪了。
难道是卑都蛮子再次入侵了?不对,那些军队前进的方向不对啊……难道那些蛮子早已经闯入名国腹地了?
嘶……!陆明倒吸一口凉气,满脑袋都是有关于蛮子入侵之时如疯蝗过境血流成河的可怖景象,虽然他没有见过蛮人,更没有经历过与蛮子开战的血腥动.乱时代,但对于这些茹毛饮血的野人的无一正面的传闻还是耳熟能详。
对啊!鹤风烧尸都烧出那么大的烟来了!肯定得杀不少蛮子呢。
不对不对不对!他又冷静下来,这里可是名国啊,名国国力强大,又有圣者庇护,乃是天匿域数得着的大国,怎么可能让那么多蛮子冲到了腹地鹤风来?尤其是名国与卑都因为积年累月的刻苦仇恨,毫无任何往来,以蛮子们壮硕的胳膊腿儿,粗糙的面孔,淡金色的头发等再明显不过的身体特征,要混入名国,尤其是大批量的,那简直不可能。
时至今日,名国的蛮子几乎都是买来的他国跟卑都交战之后俘虏的蛮子,多用作奴隶苦役或角斗取乐用,得到了名国收容的正经蛮人很难看到,只听说过国都金名城有几户,也是在卑都因为得罪了大势力而活不下去了,幸亏本身也是蛮人中的上等家族,花了大代价上下打点才留在了名国的,而且还受着严密的监视,吃穿用度不愁,却也半点儿真正的自由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实权了,过的是华丽的笼中生活。
空黎?丘中?这两国虽然也曾在历史上与名国针锋相对铁马金戈,但毕竟没有蛮子那样被名国拒绝了一切,现在也是有频繁的商贸和政治往来的,倒是可以轻易混进来很多……也不对啊,怎么半点打战的消息都没有呢?太突然了……哦,对着呢,这种国家大事,肯定很难传到我这样的平头百姓上啊……哎?不对啊!……
越想越多,越多越乱,陆明头晕晕的,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似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发狠似的甩了甩脑袋,不去多想了,反正也没有什么头绪,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谋也谋不出什么花儿来,纯粹是胡思乱想浪费光阴,不过说到底陆明还真不愧是个名国人,好武勇,想事情一通儿的都是这样或者那样总之就是不离俩字:战争。
战争,在村里的时候他就是这么想的,在到了村外看到一支支军队后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没有看到这些军队,一般人可能还会想到些其他的可能,比如说,兴许是鹤风镇的符咒师大人们搞了什么大威力的符咒试验呢?然后试验失败,爆炸的烟正好和烧尸气味差不多呢?也不是没可能,可陆明偏偏就想不到任何除了打仗之外的可能性,名国人的重武,在陆明身上体现得很彻底,不过话说回来,绮澜洲战乱不断,武生擎抬天下局,大多数国家其实都是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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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武的,只是名国更为彰显,因为虽百年安宁,却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御敌宣传,无论高学还是远学,入学第一课就是告知学生们,牢记战争,牢记历史,牢记周边国家安静面孔下藏着锋利的爪牙,永远准备着拔剑而起保家卫国。
此刻,陆明放空了心思,不再去想,然后他就后悔了。
这么大的事,鹤风镇肯定早就封了,哪儿还能让他这么个不名一文的老头子就这么施施然骑驴进城呢?真有什么问题,堂堂名国老剑楼所在之地,还能扛不住?别的不说,光那柄楼前老剑,就有圣者般的力量啊!真的是急坏了事,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在村里呢,然后听一听那所谓大人物的训话,说不定还能摸着点事态发展的真实情况,唉,当真是越老越糊涂,怎么这么简单的脑筋都转不过来了呢。
这念头又在脑中转了几遍,陆明终于拿定了主意,拨转驴头,回家。
驴子欢快地小跑,大概理清了头绪的陆明忽然觉得身上酸痛难忍比之先前更甚了不知几倍,看来刚才真的是太急了,竟然都忘记了大半疼痛,于是只好再次拽了拽驴子后颈,这下驴子不跑了,直接改为走路了,还十分通人性地回头望了望陆明,铜铃大眼中似乎有着担忧。
“也真是老了……想我年轻的时候,就这点儿路……”陆明小声咕哝自语着。
一人一驴,就这么慢悠悠的往家走,在慌乱奔跑的人们、杀气腾腾的军队的对比下,格外的显眼,好像墨汁跌落清潭。
——
比那一天接过那张写着“如果有那么个人……”的纸片的时候更加小心翼翼,赵不雅静默着收起了那幅李不俗用天阑笔画的画,珍之重之地藏在了心涧最深处。
他又站在了窗前,目光空洞,好像是魂魄眠去只余无神的肉体,身边已然没有了李不俗,形单影只。
窗外景色依旧,却半分入不得他的眼睛了。
向来有赵不雅相伴于和安湖畔散步的李不俗,身边也没有了赵不雅,形只影单,平日里清扬跳脱的步子都沉重起来。
空荡荡的和安湖好像突然就大了很多很多,以前怎么就没觉得呢?李不俗看着平静无波的湖面,很奇怪也很难过,她大声呵斥着身后那两个白衣,让他们走,他们自然是不会走的,只是默默跟着,看着他们二人并肩而行的默契样子,李不俗越加的难过了,自己身边空空如也。
“赵不雅真是个可恶的坏蛋!我就该跟他绝交!再也不见他!赵不雅果然一点儿也不雅!坏蛋!”她小声骂着,然后头一次觉得自己也可恶起来,那可是最好的不雅啊,自己怎么能这样说他呢?
本被风吹干了的泪水再次泛滥,小手抹啊抹的,可就是止不住,那只受伤的手好像也更痛了,缠绕着的白布也湿乎乎了,看起来可怜极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把那个秘密分享给不雅呢。
她回头望了望,泪眼婆娑。
“哼!不说了,不说了,反正他为了半块糕,居然不要我……”
李不俗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显得有点儿不懂事了,可她现在就是不想懂事。
也许小小的她还不懂爱,但她已然拥有了爱情的一种表现,那就是自私。
她真希望自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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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和安湖畔那个小小的身影,好像她也在向这里看来,眼睛被刺痛了似的,赵不雅紧张地躲开了目光——其实不然,和安湖很大,离得也是挺远的,在屋舍俨然的遮拦之下,看到眼里的大多是中心地带碧汪汪的一片,根本就看不到湖畔青草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