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梦看着身旁李止的空位,更加心不在焉起来,低头发着呆,只想着什么时候去猫园。
穿窗的金色日光,衬得她脸色温柔,本就漂亮的她更加显出一副可人模样。
前方,授课的老先生以戒尺狠狠地敲打着讲台上的教椅扶手,发出沉闷的砰砰声,相隔楼梦不远处的冬梦已经笑出了声。
猛然发现周围不对劲,楼梦才恍然惊醒,四下里一看,同学们各有表情,多是笑容,很多少年也是趁着此刻,才装作一副看笑话的样子目不斜视的欣赏着楼梦美丽的容颜,也有一些平静如水的面孔,她们眼里暗藏着对楼梦的讨厌。
她们讨厌于楼梦的骄傲与实力,更多的是平日里违规还不会得到惩罚,而且看样子这次也不例外。
老先生的眼睛已经眯成了曲曲一线,稀疏的白眉毛皱缩着,看上去挺生气的样子。
不过老人家却也只能做做表情了,他不敢对这位尊贵的怪石城主千金不假颜色——正如女同学们讨厌的那样。
楼梦冲老人笑笑,老人便作无奈状,刚要继续讲课,却不知脑子里哪根弦儿突然错位了。
他突然放下戒尺,缓缓道:“我希望你们啊,将来都能像城主大人那般有才识,这样,你们的孩子,就可以像楼梦同学一样自在了。”
楼梦自然听得出这话语中的讽刺意味。
少女站起来,笑容可掬。
“先生此言差矣,家父不过是承袭祖荫,哪儿有什么才识可言!您才是学识渊博,小小怪石,屈才了,敢问将来有什么打算呐?是要去空然城飞天殿教那些大氏子弟们学问吗?”
空然都里飞天殿,代代飞天冠重岳,飞天殿,那里是重岳绝大部分贵胄子弟皇家少年的修行地,据说其中全是重岳顶尖的天才。
尽管楼梦有错在先,但她也突然有点儿火大,居然顶撞了老先生,而这番话一出口,便气得老先生胡子都开始打颤了。
冬梦是这样剖析楼梦的,她说:“大小姐你呀,就是因为身边没了李止天天挨着你,你又本来就不喜欢听课,所以啊,就慢慢暴躁了。”
她觉得很对,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刚酝酿出来,楼梦就卸甲了。
“算了,先生,我错了,但请处罚。”楼梦忽然就失去了所有锋芒,脸上那骄傲的笑容也不见了。
因为她觉得无趣,而且确实是自己错了。
老先生叹了口气。
“我老糊涂了,也不该说混话的,我改日会亲自登门对令尊大人致歉。”
都偃旗息鼓了。
楼梦摇头,“只是小事而已,先生不必太死板,有错当罚,罚站怎么样?”
老先生看了看眼前这个英媚之气同生言语真诚的少女,突然觉得一辈子的辛苦育人,意义在此。
“那就罚站——好了,我们继续讲课。”
罚站两个字,说出来很轻松,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规矩大小,常常因人而异。
少年少女们依旧各有表情。
总之,一场烽火,终是没烧起来,归于平静,像是万千事,像是整个碧荒的某类缩影。
——
……
渐渐地,本就有不凡枪术传承的李止,隐然有超越染剑华与初零一截,成为众少年中的第一人的迹象。
染剑华由衷赞叹:“师兄就是师兄啊!就是脾气太没劲!”
这次李止少见地诙谐了一下,道:“在猫园我话已经算是很多了,尤其是对你这个旅人,已经很够意思了,你也不去须牙园打听打听,我李止像对你这般待见过谁?”
染剑华点头,却说着反驳的话,“楼梦!,我看你就挺待见她的。”
听到楼梦二字,李止就有些恍惚,脑海里全是少女曼妙的身影和轻灵的笑容。
这些日子,楼梦带着冬梦,是常来猫园的,他不愿拖泥带水,也不愿伤了少女的心,便想着尽快解决,于是几次狠下心,直白地与她说出划出界限撇清关系的想法,却都被楼梦轻描淡写地遮过了。
在楼梦心里,这个想甩开自己却又不愿说到底为什么的少年就是太敏感了,拒绝这种事,不可能没理由,哼,怎么就说不得了?搞得他是个危险人物似的!真是,能有什么大事摆不平?天塌下来,俩人一起顶着呗!
作为一名开放而不拘小节的重岳人,楼梦从不把李止的拒绝当回事,她只觉得什么都可以度过,李止的难处,肯定只是他想多了而已。
开玩笑,有什么可担心的?该不会是这家伙太害羞了吧?跟本小姐玩儿欲拒还迎呢?哈哈哈,太可爱了吧……楼梦每每如是暗暗揣测的时候,常常笑出声。
楼梦对李止的攻势随着时间便愈发不可收拾,李止就是不松口,心里也越发觉得愧对楼梦。
染剑华看他不说话了,便知道自己切中要害了,哈哈笑两声,神色是分外愉悦。
“天大的英雄都要折在美人裙下,我的师兄李止也不例外啊。”
李止却突然大笑,像是猛兽挣脱了枷锁,长船突破了风浪,新月刺透了重云。
“我例外!”他断喝一声,怀中枪重重戳在泥土中。
染剑华被李止这一突发模样吓了一跳,正在打瞌睡的姬明雪也被吵醒了,他打着长长的哈欠半眯着眼睛。
李止深知自己的未来,当是极度的动荡血腥,今日染剑华这句“不例外”让他听得很是刺耳,仿佛复仇的大业就要被区区一个小姑娘阻碍了似的,这实在可笑。
楼梦再来的时候,定要与她说清楚,哪怕是大闹一场也要说清楚,真的不能再拖了,李止心道,然后他不自觉又想起那名泽岚,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也没见她找过初零,便不由得觉得初零运气比自己好。
“她是个好姑娘啊……”姬明雪嘟囔着,表示他听见了两个少年的对话,但很快又闭眼睡了。
“啊,算我错了。”染剑华挠挠头,一脸歉意。
李止却笑:“你是对的。”
染剑华啧啧两声,很老态地眯起了眼睛,舌头舔了舔嘴唇,像只老狐狸。
“但愿真的是对的。”他说。
抉择啊,人之一生,就是不断的抉择,无法后退,谁敢断言绝“对”?
……
楼梦来了,她还是那般明媚耀眼,连阿双这个冷漠的家伙都一个劲儿盯着她瞧,只是依旧对楼梦带给它的小零食不屑一顾——到底是只有染剑华这个少年旅人搏得了它的青睐。
李止像往常一样抱着枪,语气平静,对她说:“走走?”
楼梦看得出李止的郑重,挥退了冬梦,笑,“你是在邀请我吗?”
李止想了想,道:“是的。”
“去哪儿?”
“随便吧。”
李止向猫园门口走去,楼梦轻盈相随。
那边,冬梦正在跟染剑华争执着什么,大眼瞪小眼,一副不可开交的样子——反正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
山风微冷,不过对两人造不成什么问题。
李止与楼梦并肩。
少年看着目之所及的一切,深沉的山,错落的建筑,开始发芽的树,一丛又一丛还未来得及铲除的饮风草——怪石城扩张的速度太快了,本来猫园的位置算是很偏僻,周边野草遍布,现在,猫园居然被夹在了新旧建筑之间,已算不得边缘风景了。
他酝酿着,暗暗措辞,拒绝这种事,对他来说简直是折磨。
终于,楼梦先开口了。
“你要与我坦白了吗?你终于找好了理由了吗?说吧,我认真听着呐。”少女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将来——”
李止话一出口,楼梦就快速打断了他。
少女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正视着他微微惊讶的眼。
“告诉我!你有喜欢我吗?别试图答非所问!正面告诉我!喜不喜欢?”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李止涨红了脸,心里一个劲儿骂自己真是没用。
战争伊始,李止的气势已经被楼梦稳稳压了一头,所有的铺垫都没来得及展开,就被她杀入中军了。
她的眼睛那么漂亮,仿佛蕴含着让人无法抵抗的魔力,只能实话实说。
“有……”李止说完就想用头撞石头——这下全完了!接下来,估计说什么都不好使了。
“有就好了!”楼梦自信满满的样子,“说吧——你才多么大点儿,有什么难处?说出来让我笑笑!”
这一刻的楼梦像个咄咄逼人的债主,要不到账,就誓不罢休。
李止不知道跟她怎么说,他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可祖父已经死了,只剩下了怀中这柄白河,他想起了风华绝代的旅人,旅人也死了,他想起了昆乌,他也死了……
那么多强悍无比的前辈们,都死了。
李止不想误了楼梦,伤了自己,实力不足的时候,越是珍惜,越要远离。
“楼梦,我们都还太小,单纯的喜欢,是做不得数的,我们还不懂什么是爱,就要定下余生,未免可笑。”
“如何做不得数?有喜欢,自然就会有爱,又怎么太小了?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嫁做人妇的数不胜数,你不要总是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我倒希望真的是我自以为是,我不想看到亲人的离去了……”李止想起了惨死的小娅,眼里全是哀伤,浓重如深潭死水。
像失群的鸟儿。
……
“你努力变得很强大不就得了?你来保护我啊!真是,你到底担心什么呐?”
“如果努力就可以变得强大,变得有足够力量守护心之所爱,那这世上的强者,将数不胜数。”李止道,“我不能保证一个灿烂的未来,我更不愿再失去——你懂了吗?”
“啊!你真啰嗦。”楼梦已经非常生气了,“到底是什么事啊,你又不愿说,真有什么过不去,那就一起死好了!”
“一起死……”李止无奈地笑了,“我可以死,但你不能……永远,不要,一起死。”
楼梦被李止的执拗搞得很头疼,这个家伙貌似一点儿都不能体会“死亡共眠”的美好,总是太自我。
“你说过了,你有喜欢我,有喜欢,就会有爱,那么在一起就是最好的!”楼梦也异常固执,“你这么患得患失,真懦弱!”
“懦弱……懦弱很好啊,如果不会悲伤,懦弱又怎样?”
“初零他们呢?他们跟你关系那么好,想必也是会一起做事的吧,那为什么,不能再加我一个呢?就算不会,如果你不让我跟你一起,那你不同样相当于失去我了吗?而且失去得还很快,如果不能在一起,我倒甘愿死了算了,省得天天想你,生不如死。”
李止猝然拥住了楼梦。
“不一样,我不能失去你。”他的鼻间,淡淡的香气萦绕,“如果一定要在一起的话,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你不可以死在我前面,我不怕死亡,我只怕一个人面对,所以我要死在你前面。”
楼梦觉得自己得偿所愿了,她也紧紧地抱住他。
“当然没问题,因为我身前有你啊,哈,你都已经喜欢我了,那么从现在开始,请你爱我吧。”
尽管前路未知,但她赢了此刻。
也许未来不能安然归寂,但这一刹那的相拥已经化作永恒……
——
很多时候,染剑华停下练剑之后,会凝望不是瞌睡就是喝茶的姬明雪。
他觉得他脸上的皱纹就像高天行云,层层叠叠,刚硬却沧桑的花白须发,也总让他清醒,师父纵然强大,却也实打实是位老人家了。
——
染剑华又在与冬梦争论关于“写进书里”的事。
“你不是说了要把我写进书里吗?没忘记吧?你可要记好了,写我的时候,千万得把我的绝世风采刻画仔细了,不许遗漏掉任何一点,对了——我家大小姐也要这样!”
染剑华当下就不乐意了,“你当写书是过家家呢?玩闹呢?这是大事,要尊重事实,不能过分夸大!”
“过分夸大?我夸大了吗?我过分了吗?你这旅人怎么净知道胡说八道呢?你以为我愿意让你写进书里啊?我还不是勉为其难!”
“哈!你可真能扯,勉为其难?你倒说说难在哪儿了?”
……
——
越来越近了。
少年少女,都静静等待着。
怪石城中的打架斗殴渐渐变得一天比一天少。
他们都憋着气,准备在竞山锋中一战而名。
——
直到很多年以后,初零等四位少年依旧记得,在无垠碧荒的南部,有个举步皆山的重岳王朝,王朝南部,有座小小的怪石城,怪石城中,有座不起眼的猫园,猫园曾坐镇一位爱瞌睡好喝茶的老剑者,那是他们的师父。
他给他们讲了许多碧荒上的灵师故事,传授指导他们武学技艺与为人处世的道理,且护得他们安然无恙。
他们的情谊在那儿生根。
他们的故事在那儿开始。
他们的锋芒在那儿铸就。
可当他们回想的时候,已是各自天涯。
有的疯魔,有的潇洒。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都成为了可与天地争锋的英杰,而当年那场怪石的竞山锋,已成了他们壮阔生平中毫不出彩的一件小事。
不过他们都还记得,进入竞山锋之前,那老剑者傲然大笑,意气风发。
“你们,都是我姬明雪的弟子,修行路遥,且去争锋,天骄路上,必有一席!”
那一刻,明雪若明雪。
那一刻,少年们都默念着姬明雪的名字。
惊鸿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