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软乎乎的茶叶里突然跑出来的一根硬邦邦的东西,营养丰富,能喝能嚼,中国人喜欢嚼这类东西,好这口。”我用两根手指捏起一根茶叶堆里的茶梗,小心地放到他面前的桌面上。
“我完全不明白。”他摇了摇头,用手指摁了摁茶梗,苦恼地看着我。
“你不用明白。你是私家侦探,或者该叫你搬家侦探才对,你从英国大老远跑过来,如果喝不惯中国茶,就该亮亮底牌。”
“没有底牌,你也不需要告诉我你的姓名、职业、有刁难人的怪癖之类的东西。我们需要保持距离,神秘的距离。这样就不会破坏业内的第一条行规。和我这样一个具有英国作风的老派侦探谈事情,能保守秘密就是底牌,最后就只剩下价钱的问题了。”
谈正事的时候有些严肃,拉着脸,闭嘴的时候嘴唇纹深得吓人。他在使劲揉他的尖下巴。
“你是个不错的英国人,也许还是个非常称职的英国公交车司机,你用你一路压马路得来的英国经验跑来中国淘金,和一群对英国人不太感冒的中国人打交道,在香港回归之前四处碰壁是迟早的事。
但我相信你,你是个不错的黄毛怪,在中国故事里出现过很多次,你是《西游记》里的龙套大王,但你永远成不了孙悟空那样的角色,这里是中国。”大声讨论和无言静默,其实都能起到同样的效果,但我愿意这样说话。
如果说其它都能将就,那么,唯独英国气质让我反感,
“我对你的谈话有了些兴趣,我喜欢擅长谈价钱的人,英国妓女和黑人奴隶在几百年前照样能被搬到现代社会,我和你为什么不好好谈?”
“你在羞辱我,你没有资格羞辱任何人的人格。”
他朝前狠狠地挥了挥手,气呼呼的瞪着我,他的英国气质受到了威胁,他不是新潮的乐天派。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一谈到人格的事情都煞有介事,但谁都没有搞清楚人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它只是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在处心积虑破坏的一个东西。
我温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迟早会变成一根冰凉的黑茶梗。
“你是个中国痞子。”
他慢慢地冷静下来,朝前摆了摆手,他大概正为付不起明天的酒钱烦恼,所以将那张脸装扮得更可爱,耸鼻子的动作夸张的令人可笑。
“深圳知名律师,名利场的明星,毛瑟,在家中被人敲了闷棍一命呜呼。一个外国人,随后在深圳放冷枪,早间新闻里滚动播放。不知道血统不知道国籍没有礼貌,开着丰田车子跑进海里。这就是我需要知道的东西,你大概能为我提供一些独家消息。价码随便开!”
“如果只是这样,”他盯着我,“1000人民币每天,不包括餐食和住宿以及其它开支,当然,我都会开发票。”
“你是个英国绅士。”
我要了他的电话起身离开,留下他孤零零的坐在那里。
他所敬仰的休息日完蛋了,和那些英国气质统统被倒茶水一样倒掉。
但说实话,我有些喜欢他,喜欢这个对偏见振振有词的中年男人。
但这有什么,这只是名族矛盾最微弱的一种表现,我还没动心思动枪动炮呢。
没有再开车,我只是蹙立在街头的某个角落远远地望了它一眼就走了,不愿再说来日再见的傻话。
低矮的枫叶树上一片金黄,草丛里的马蹄莲和鸢尾花开得正盛。
叶苏儿一往既往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上身添了一件淡黄色的短夹克,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后,像是在迎着风的方向徐徐向前。
我从窗户狭窄的视野中感受到秋初的凉爽带来的孤独。
我重新回到客厅里,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就坐在叶苏儿的身边。很久之后,内心中偶然被发掘出的宁静,让我尝到了孤独的另一种含义。
我希望再次归来时还能见到她,希望她每天都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希望她一如既往地保持快乐。
只有这样,才好让我天真地以为,不管这所“陌生”的城市即将带给我什么,我归来的目的并不会发生急剧的变化。
我两手空空,没带行李,没带钱包,简单的着装和皮鞋一样光溜溜的。我走下楼梯,走上我与叶苏儿初次相遇的小径,轻轻地朝她走去,正看到她抬起小手遮着额头上方,似乎被太阳刺到了眼睛。在这个一丝阳光都见不到天空之下,我悄悄地坐到她的身旁,就在手提袋的旁边。
“好久不见!”
“没过几天啊。”她的脸上挂着招呼式的微笑。
“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即使我耸肩头,使劲地搓鼻子,深呼吸,侧头看她的脸,紧张得不像话,我还是将那枚金钥匙偷偷地放进了叶苏儿的手提袋里。
不可能带在身上,就不如寄存在她那。
“能回来就好呢。”
我迈着细碎的步子离开,照样没有说再见。
我走进那家僻静的花店,和店主人短暂的谈话之后兴匆匆地离开了。
每天给叶苏儿送一朵鲜花,每天都不能重样,要选最好的花苞,不能透露任何和我相关的信息,我临走前叮嘱他。
我回头看了一眼叶苏儿,坐上一辆出租车开往机场。
真希望我所有经历的旅行,从不会把我带到离叶苏儿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