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淳不过只是个小小的正七品县令,初来乍到,年纪小,资历低,还出身于商贾之家,祖上世代做点小生意,是当下正统所排斥的群体,三甲进士的功名也不算高,家中又无在朝为官者,势单力薄,毫无底蕴可言,更重要的是他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品行高洁,清正廉明,对官场上那些心照不宣,约定成俗的陋习深痛恶绝,刚一上台就着手彻查手下所有的大小官吏,把贪赃枉法的县丞和县主簿全送进了刑部大牢,铁面无私,克己奉公,和李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按理说,像这样刚正不阿,不愿和光同尘的人会很难在尔虞我诈,沆瀣一气的官场上有一番作为或者生存下去,最好的结局可能便是当个十年八年的县令,再调到府衙做个贰官,如果不因知法犯法而被罢官夺职,抄家流放,一辈子也就在其他官员的孤立和针对中平平澹澹的过去了。
可实际情况却大相径庭,迥然不同,除了为民服务带来的劳累,他活的很好,顺心顺意,无烦无恼,平级的其他县令和下属的县丞、县尉和县主簿等大小官吏对他毕恭毕敬,知府、同知和通判对他礼遇有加,整个开封府没人敢给他脸色看,更没人敢当面说他一句不是,即便是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的仇人也只能选择敬而远之,原由无它,只因为他刎颈之交,情比金坚的同年好友是当今天子身边首屈一指的近臣、宠臣和大红人。
谁敢对他不利,一定会引来贾瑜不死不休的报复,天涯海角的追杀,所以他不是县令,而是巍然屹立在开封府境内的大爷,得当成祖宗一样供着,但他并没有“仗势欺人”,他只对玩忽职守,招权纳贿的下属们毫不留情,把所有的温柔都用了良善者的身上,耄耋老人们亲切称呼他为“淳哥儿”,把他当成自家儿孙看待,垂髫小儿们四处传唱着歌颂他的童谣,整个密县十余万百姓没有不说他好的,万民伞、万民被、万民衣堆满了一整个房间。
大半年前,朝廷颁布一项前无古人的新政策,责令各县建立孤儿院,陈淳收到指示后立即响应,不仅亲自出面选址,还带头捐款,把自己所有的俸禄全部拿了出来,但数额并不多,因为大部分钱都被他断断续续拿去救助穷苦百姓了,他便写信给家里,把得来的银子全用在孤儿院上面,时至今日,密县的孤儿院已经收养近三百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孩童,一跃成为开封府治下六县中规模最大的孤儿院。
他不贪口腹之欲,不好金银财宝,从来都不去烟花柳巷,勾栏瓦肆之地,至今尚未娶亲,身边没有一个女人,只有一个叫陈二的小厮伺候,他洁身自好,温文尔雅,是言清行也清的有学之士,贾瑜给他的书信中曾说“兄长胸藏沟壑,腹有诗书,治国辅政之才犹在小弟之上,属实应该在更大的舞台上发光发热,福泽亿万民,而不是偏居一隅,福泽十万民,他日若有机会,小弟必将竭尽所能为兄长谋划高位。”
两天前,河南道,开封府,府衙。
陈知府五十大寿办的很是热闹,整个开封府能排的上号,叫的上名字的主要官员基本上都来了,陈淳自然也在其中。
盛情难却,陈淳被上司、同僚和下属们灌了一肚子的酒,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只得在城中客栈留宿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起来了,回去还有很多公务要处理,陈知府领着一众官员亲自相送,拍着他的手,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敢问知府大人有什么吩咐?”
陈知府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彦章,老夫和你同姓,上朔一两百年还是一家人,叫什么大人,多见外,多生分,我们不如以叔侄相称,方才合乎人和之美。”
陈淳闻言顿时了然,默不作声的在心里叹了口气,这般热情,想必又是来请自己办事的,只愿这件事不要让自己为难。
他在密县任职期间,很多人带着金银、美人和各种贵重物品登门拜访,说媒的、认亲戚的、交朋友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张三求升官、李四求发财、王二麻子想通过他攀上贾瑜的高枝,这些人络绎不绝,没完没了,一个两个索求无度,狮子大开口,他不耐其烦,一气之下直接选择闭门谢客,并且令人在县城内四处张贴告示,再有上门胡搅蛮缠,影响公务者,一律让皂班的衙役用乱棍打出去。
同知感慨道:“彦章,昨日都中传来消息,皇城司改组锦衣卫,由你那位至交好友贾少保出任指挥使,官升两级,至正三品,成为名副其实的朝廷重臣,手握大权,风光无限,真是圣卷独宠啊,你现在虽然只是个县令,但背靠这棵遮天大树,早晚得调回去,有他从中运作,别说是五品六品了,便是正四品也不在话下。”
文官们普遍不认爵位,视勋贵为祸国殃民的蛀虫,不会叫贾瑜为“贾伯爷”,亦不会称呼他的表字,因此只能用官名,锦衣卫指挥使是武官,他们也不待见,如此一来,只剩下一个太子少保了,所以称其为“贾少保”,即便这只是个虚衔。
开封县县令附和道:“同知大人所言极是,陈大人何不修书一封,烦央贾少保在朝中给您谋一个好位置?”他朝神京城的方向拱了拱手,以示对景文帝的敬仰,继续说道:“凭当今圣上对他的无上信重,只要他开口举荐,定能无所不允,一步登天实乃一件美事,何必在此苦熬出头之日,我等便是想要这个门路也没有呐!”
县丞大着胆子插话道:“陈大人,贵县在您的治理下,民生蓬勃,商贸兴盛,可谓是日新月异,您现在也积攒了不少资历和政绩,下官觉得,您是时候入朝为官了,只愿他日衣紫腰金时勿要相忘啊。”
其他官员一脸艳羡的看着眼前这个身着青色绣溪敕官袍,头戴乌纱帽,面容俊朗,身材高挑的青年,真是命好,有这样一个朋友撑着腰,兜着底,这以后升起官来还不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再打熬个十年八年,别说是正四品各府知府和各寺少卿了,便是正三品的各部侍郎也能做一做。
陈淳是当之无愧的正人君子,非贾政这种沽名钓誉之流可以比拟,不喜欢被人如此的阿谀奉承,诚如眼前这些人所说,他只要向贾瑜开个口,几天内就能接到朝廷调令,至各部、院、司、寺、局、府出任要职,但他还是想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往上爬,而不是托关系,走后门。
“各位大人,请勿妄言,贾少保乃是以武立身的勋贵,只管军务,不插手政事,岂有一言便可升官之能?某不才,只愿效彷李公(李基),从亲民官慢慢做起。”
众人只是笑,实则心里并不相信,要是你那朋友现在就给你搞个知府的宝座,我不相信你能经受住连升六级的诱惑,再正的正人君子也有私心和欲望,哪个不想年纪轻轻就飞黄腾达,光宗耀祖?
陈知府摆摆手,让他们回去各司其职了,把陈淳请到一边,叹道:“彦章,老夫在此地做了十二年的知府,自诩对得起头上这顶乌纱帽,现在人老了,以往奔走在田间地头,彻夜处理公务时积攒了一身的毛病,这地方的冬天又严寒,一到这个季节老夫便浑身疼痛难忍,如今只想换个地方继续忠于王事,之前写过好几次奏折进京,但都杳无音信,石沉大海了,难得机缘凑巧,你有这个能力可以助老夫一臂之力,老夫也不贪多,只求到江南鱼米之乡官复原职就好,老夫祖籍正是湖州府,那地方水土养人,老夫也能因此多活几年,再为百姓们做点好事,所以厚颜想通过你向贾少保表达祈愿,请他屈尊降贵帮个忙,他在圣上面前能说的上话,老夫这件费尽心思都解决不了的大事在他眼里可能不过只是几句话的小事,你看呢?”
说罢就要躬身行礼,陈淳连忙扶住他,说起来,这位知府也算是个好官,勤于本职,严格约束家族中的子弟,严禁他们出去欺男霸女,横行乡里,虽然昨天也收了一些当地豪强士绅敬献的贺礼,但这也是人之常情,试问天底下哪个官不贪?他一直以来又很照顾自己,不管这个照顾是不是有意为之,自己受到的便利是货真价实的,而且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尽一份心力。
“知府大人,这件事下官应下了,回去后就写信给贾少保,备说此事,不过最后能不能成,下官不敢保证,请您理解。”
陈知府大喜过望,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如此便多谢彦章了,请转告贾少保,事成之日,下官必有回报。”
二人又说了几句,陈淳提出告辞,接过衙役递上来的皮鞭,一只脚刚踏上马蹬,还没有上去,他就听见街道尽头传来一阵呜呼哀哉的嘈杂声,循声望去,只见一大群百姓鬼哭狼嚎着狂奔而来,负责保护府衙的兵士们如临大敌,纷纷抽出佩刀,挺起长枪,以为是发生了民变。
一个小吏艰难的挤开人群,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他奋力疾呼道:“知府大人,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天要塌了!”
见他浑身湿透,还满是泥巴,陈淳顿时猜到了什么,心生不妙,陈知府喝道:“什么事?你把气匀好了再说!”
“水!发水了!黄河决堤了!水快淹到城门口了!知府大人,您快跑吧!”
开封城到黄河不过三五里的路程,来势汹汹,铺天盖地的滚滚洪流瞬息即至,在无有效遮挡物的前提下,更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短短半个多时辰就席卷了大片大片的农田和房舍,直接兵临城下。
黄河是地上河,高出地面好几米,每一年会决个少则几十,多则几百次的堤,但基本上都很小,造不成什么像样的威胁和破坏,大梁立国百余年,这还是头一遭倒灌进开封城内,上一次如此勐烈还是发生在前朝,距今已经过去小两百年,当时有十二三万人被直接淹死或者间接冻死。
为了防范于未然,开封城内的建筑普遍都很高,一旦洪水来临,百姓们可以爬到上面暂时躲避,等待救援,城墙上还放着很多小船,在关键时刻能有一线生机,不至于坐以待毙,毫无还手之力。
在一片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中,混合着泥沙、各种杂物和人畜尸体的滔天巨浪直接撞进城中,陈知府目眦欲裂,魂飞魄散,大叫道:“快快快!把城门关起来!”
“这时候还关个屁啊,全都淹进来了,快跑吧!”小吏推开陈淳,抢过他的坐骑,爬上马背,抬手对着马屁股就是一鞭子,仓皇逃走,一个兵士大怒,举弓就射,弓弯似满月,箭去如流星,小吏惨叫一声,背部中箭,摔落在地上挣扎两下就死了。
两个兵士丢掉长枪,冲上前拉住想要往人群跑的陈淳,劝道:“陈大人,快随我等上塔顶!留下来必死无疑!快走!”
陈淳使尽全身力气挣脱开来,迎着择人全噬,吞没一切的惊涛骇浪,跑到街上大喊道:“大家不要慌!都往高处爬!”
陈知府见陈淳是铁了心的要以身殉国,也不再去劝他,连忙让家人拿好时刻准备好的金银细软,在兵士们的护持下,慌里慌张的朝不远处那座数丈的高塔狂奔而去,在生死存亡之际,他不再是知府,而是一个人,一个想要活下去的人。
百姓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无头的苍蝇,往来奔走,四处乱窜,一个和父母走失的三四岁小女孩坐在街中央不停的哭,但却没有一个人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陈淳想都没有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抱起她,可他已经和最佳的逃生时间失之交臂,这时候想跑也跑不掉了,听着身后那近在迟尺,震耳欲聋的巨响,他回过头看了看,确定再无任何余地后,紧紧的抱住小女孩,笑着说了一句“小妹妹,别怕,哥哥陪着你”,然后在心里默念道:“仲卿、伯宣、士明、子雅,我们来世再见”,然后闭上眼,消失在了茫茫的黄色洪水中。
死亡面前,众生平等。
神京城,宁国府,宁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