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婆子你可别唬人,夫人已经三四年没出门了,哪来的野种,叫四姑娘知道你嚼舌根,看你的舌头还在不在原处。”木槿斋的二等婢女顺和反唇相讥,她是个泼辣的,惯常看不得那些个见风使舵的:“你怕不是想污了夫人名声,好向云芳阁的讨好处吧!”
“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小妮子,竟然敢和我顶嘴,老婆子在府里多年,哪有你插嘴的份!”岐婆子暴起,被戳破了心事恼羞成怒。
“何必伤了和气,”众人拉着两人,不叫她们撕扯起来。
往日里都是单妈妈作主,压着底下,如今单妈妈在里面顾不得外头,院子里最横的不对付起来,竟是谁也劝不住的。
场面混乱,分外难堪。
玉清赶来,见到这种场面,怒火中烧,呵斥道:“都给我住手!”
女子清亮的嗓音在混乱中分外明晰,众人都向她看去。
虽说玉清不常出门,但她是四姑娘的贴身婢女,众人当然都是认识的,其模样的好也是都晓得的。
而今女孩初长成,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盛怒之下风姿更显,像极了养在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女一般,瞬时间叫满院都静了静。
“想必大家都认识我,”玉清缓缓道:“我家姑娘叫我先来一步,单妈妈在里头,那我玉清便要替她管好外头。我等都是奴仆,所依仗的不过是主家的权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有谁落井下石,忘恩负义,大伙都是知道我家姑娘的脾气,若是轻易招惹了,便是求饶,也没这慈悲心可用。”
“玉清姑娘好大的威风,”岐婆子方才被吓住一时,下一瞬见到是玉清,便又摆起了架势,道:“老婆子只不过说几句不着调的话,便叫姑娘你好一顿威胁。便是到了衙门府邸,也是落不着罪。虽是奴仆,可好歹也是活生生的人命,难不成还要被这般冤死不成!”
玉清神色凝寒,扫望过院中诸人,定在那个方才出口与岐婆子作对的婢女身上,长得平平无奇,但偏偏身材高挑,那等子气势也便有了十足。
“你,”玉清指了指顺和。
“我?”顺和怔住。
“你。”玉清点头。
眼神交互下,顺和似是明白了什么,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带着些许惊恐和犹豫。
大家看着这两人之间的明面上的奇模怪样的你来我往,都觉得有些被绕糊涂了。
玉清走到她面前,一只手温柔的按在她肩上。
夜深风寒,这手也是冰冷的,没有什么强硬的力道,只是那轻轻一按,道尽许多滋味。
顺和不知道为什么玉清愿意相信她,而女孩这一交付的姿态却抵得过千言万语,且夫人孱弱,却待人敦厚,这些就足够了。她看着她,再无眼神躲闪。
玉清一笑,仿佛方才的盛气凌人都是虚假的幻象,她还是以往待人疏离,只落在旁人远处的婢女,不必去瞧,也无人在意。
“玉清常不与人攀交,故而是断断不敢和妈妈顶嘴,但也是得了吩咐过来的,这规矩,便由这位教与吧。”玉清微微一侧身,便走向屋中。
岐婆子一噎,这是说不会吵架,你要吵就找个人陪你。十足十的奚落之语。当下便要追着她的背影去撕扯起来,结果被顺和给一下子挡在外面,不经意的一侧让她给扑空狠狠的摔在地上。
“哎呦诶。”岐婆子惨叫。
身后的婆子婢女们和岐婆子还有顺和都各有交好,自然是一股脑的上去,拉架的寻私仇的,好不热闹。
厚帘子被掀开又落下,将一切喧嚣抛开,满屋子的血气扑鼻而来,里头却没什么动静。
玉清并不熟悉这里,但想来也不该是如此。
血气混着草药气息,如同蒸笼一般,闷着,热着,压着屋中之人。玉清一恍惚,心一疼,抓着衣襟,咬着牙,往里头去。
里屋里还有一厅,厅中跪了零散几个婢女,默不作声,她们的身上或多或少有些血迹,或干涸或鲜红,年纪长的都忍着,年纪小的已经有微弱抽泣。
跪在最前面的抬头看她,眼底通红,对她摇头。
玉清心里一空,顾不得什么冒犯,直直的闯进去。
黄花梨木的架子床是闵氏的嫁妆,海棠红的罗帐是闵氏的喜好,这个屋子里处处彰显着主人家的尊贵和秉性,可床上的人却双眸失焦,已然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躯壳。
一只手在床边,袖子卷到肩膀,银针扎了一排,仿佛把人扎在那,吊着最后一口气。
稳婆跪在一旁,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单妈妈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个孩子一样,悲痛无措。
“是··是谁?是琅儿吗?”闵氏突然发声,气若悬丝,怀有几分期切,“是··我的琅儿,我的孩子,她才十二岁,头发很漂亮,脾气却不大好···”
寥寥几语,好似无意的呢喃,又恍如一个母亲的嗔怪。
玉清嘴唇颤抖,想要扯起一个笑容,努力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夫人,姑娘她快来了,夜路不好走,奴婢叫几个婆子看护着姑娘,自个赶着先来向夫人讨个喜头。”
闵氏笑了笑,侧头看她,道:“你是玉清吧。”
那一张和林琅七分相似的脸庞上有着与林琅截然不同的温和,她用世间最悲悯的眼神看着玉清,道:“不用安慰我,孩子,我都知道的。”
她咳嗽了几声,已经没什么气力了。
“不要叫林琅看见我这个样子,”闵氏道:“告诉她,不必太念着我,我已有去处,不要伤心,我如今,很高兴。”
玉清知道,她已经熬不住了。
闵氏慢慢闭上眼,手挣了一下,无力落下。
单妈妈哭着唤她:“姑娘,姑娘!”她们已经相伴了许多年,她梳作妇人头不愿嫁人,只想拉着她的姑娘,让她好好的活下去。
可终究,命运弄人,凄凉收场。
突然有一种莫大的悲恸向玉清笼罩,闵氏的眼神同母亲伫立在门旁的眼神来回交换,反反复复,人声鼎沸,车马失控,呼唤无门。
再后来,鞭子,巴掌,咒骂,踢打,发馊的米饭,冰冷的墙角。
玉清张开嘴,无声的悲鸣,那些声音,在那些日子里成为禁忌,她已经不敢哭出声了,那是刻入骨头的恐惧,是一个孩子对自己最大的保护。
可今时今日,她终是嚎啕大哭起来,她好像再见到了她的母亲,全身仿佛又阵阵作疼,消去的伤口和淤青又回来了,而她,似乎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