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云背着双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五个雕塑,正好对应着五根手指。我记得,似乎在霓虹市建立之初,那五根手指曾经一起背叛了公司,发动了一场规模不大的小型武装冲突。我不知道关于这一段的记忆你是否还有印象,总之不知道那次武装冲突的详细经过是什么,可以确定的是,你们的反抗以失败告终。公司还是照常运转,霓虹市理所当然地顺利落成。至于阿特……像我说的,在他为你们五根手指雕刻好雏形以后,领悟了阿特创作意图的手公司就立刻派出杀手把他干掉了。现在这五个雕像所摆放的位置,恐怕也并不是阿特的本意。五个雕塑齐齐奔赴手公司的徽志,寓意着全联邦的人民对手公司的义体改革政策大力拥护的事实。反正联邦给出的答案是这个。”
“这个故事不错!可是你说错了一件事。”
程东也缓缓地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那座尖塔雕塑曾经真实存在过,我就是第一批进入尖塔的实验体。”
安云不可思议道:“尖塔?那里是公司进行义体改造测试的实验室?”
程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叹息道:“我、我的妹妹,还有其余的那几根手指……现如今每个义体改造技术的初代义体人,都是在那个尖塔里面活下来的实验体。”
他记得核战争前夕这个世界的样子,草长莺飞柳绿花红,他记得天空和太阳的颜色,他记得月亮和星星的光芒。他甚至记得自己曾经在课堂上被老师逼着写数学作业,逼着背诵古诗的经历。
直到第一颗核武器在这片土地上炸裂。
巨大的冲击波和辐射不但摧毁了目之所及的所有草木生灵,还摧毁了这里的留存后世无数个年头的文明。
在他带着妹妹悄悄从家里溜出去捉蜻蜓的那一天,两个人同时被一群穿着白大褂的成年人捉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爸爸妈妈。
即便他们又踢又咬地奋力抵抗,依旧还是被送进了那座漆黑的尖塔之中。每一批受试体都被分别关押在好几处透明的玻璃隔间里,所有孩子就像是一只只困在笼里的小白鼠,在这里每天都会有人被捉出去,只是这些被捉出去的人,到最后也没能回来。就好像过了几辈子那么长,实验对象变成了他。刚刚被扯进实验室,那些白衣服的家伙就在他的体内注射了大量的麻药。丧失意识直至昏厥,被难以名状的剧痛撕扯得惊醒,再因为清醒的疼痛而重新昏厥,周而复始。直到他被另外一群蒙着脸的白大褂从冷冻仓里唤醒,和一群不认识的家伙被送到远在大洋另一侧的土地上,去和这片土地上的又一群陌生人拼个你死我活。
那个时候,这群白衣人叫他食指,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了【上帝之手】这个名字。
尖塔把他们每个人都变成了怪物,他们痛恨尖塔剥夺了他们作为人类的身份,可是他们更痛恨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在那片大陆上,他们成为了每一个敌方士兵的梦魇,他们化身成了死亡与血腥的代名词,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恐怕是每一个人的愿望。可是战争胜利过后,等待他们的却是联邦回收记忆数据的最新法案。
他们已经没有了人类的身体,不可以再失去记忆了。
那场冲突的真实起源是什么,程东已经记不清了。他能想到的只剩下关于妹妹的一个剪影,还有战事的终局,他们似乎被一个十分信赖的人所出卖,可他记不起那个人是谁。
整个故事的结局,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失败,直到他再次从东城区的垃圾堆里醒过来。
程东语气平淡地讲完了他所能想起的所有往事,仿佛是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遥远得像是仍旧活在过去:“我想找到那次冲突的其他亲历者,我想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在乎这座城市会不会把我忘掉,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永远留存在别人的脑海里,尤其是我这种满手血腥的屠夫。我只是不希望这段记忆到了最后,连作为亲历者的我自己都没办法记得了。”
安云的眼圈已然泛红,并不是因为同情和可怜,在这座城市里每天都会发生更为悲惨的故事,她只是觉得愧疚:“对不起……我的父母曾经就是那群……”
程东干笑了两声,重新坐到安阳的身边。那小子正在狼吞虎咽地啃着鸡骨架剩下的一点肉渣,根本也没把程东的过往当一回事。
“都过去了……我不在乎是谁对我做过实验,你的父母也好,还是其他的陌生人也罢,他们也都只是公司的傀儡而已……可恨的是公司。”
他对着璀璨的霓虹伸出了手掌,五彩斑斓的光晕穿透他的掌心,皮肤下无数蛆虫一样蠕动的阴影便在此时显出了丑恶的全貌,这些东西正是被程东作为武器的血藤嫩芽:“就像我说的,我只想拿回我自己的东西,谁拦着我,我就撕了谁。至于最终会让这座城市变成什么样,我没想过,也不在乎。”
怅然若失之际,程东的耳畔再次响起了细微的声音。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弹出蝎刃,挥起一拳就斜刺出去。
“哎呀妈妈呀!别别别别别……”刀尖不偏不倚地抵在了小贩的喉咙上,这小贩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鼻子和眼睛都因为巨大的恐惧而皱缩在一起,裤子也已然湿了一片,“老老老……老板,您要的照片小的拍好了,把刀收起来好不好,刀枪无眼,伤到人就不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