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重锐坐回榻边来,对我说:“我得现在进宫去,里头什么情况、后面如何进展,都为未可知。以酉初为限,如果申时结束之前我还没有送回确切的消息,”他转向常三,“你就护送齐瑶离开洛阳,按我们之前拟定的路线走,沿途不要留任何痕迹,等我跟你联络。”
常三犹豫道:“可那是……”
虞重锐看了他一眼,他低下头应道:“属下遵命。”
虽然我没有告诉虞重锐我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但他大概已经猜到了。陛下那句“你想干什么”,让我去找人求救我却丢下他跑了,以陛下的疑心,等他康复之后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如果我就此逃走,陛下会不会迁怒我的家人,还有虞重锐?
“不行,我不能走。”我想起清河苑拦住我们的守将,“守门的那个人,是不是跟你不对付?若追究起来,他一定会揭发你。”
虞重锐对那人说我是内眷,但他既未成婚,随驾时也没带家眷,这只要一查就戳穿了。不必陛下生疑,有的是他的政敌借机大做文章。
“洛阳这边,我自有办法应对,你不必担心。”虞重锐安抚道,“那人你祖父能压得住。”
原来是祖父的人,所以才故意刁难他。虞重锐以为,如果陛下要拿我问罪,祖父会帮忙遮掩救我吗?
不,他不会的。他一定会及时与我撇清干系,弃车保帅。如果他知道是虞重锐带走了我,说不定还会趁机推到他身上。
“我是宰相,弹劾我的折子从来没有停过,就算被人抓到一点过失把柄,一时半会儿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但是你……”虞重锐在锦被底下握住我的手,“记住你跟我的约定,明年九月,说话算话,不许反悔。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知道吗?”
明年九月……我被他的眼睛一望,喉间便塞住了,默默点了点头。
他又转过去叮嘱常三和邓子射,在他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要放进桃园,若有应付不来的意外,便提前行动将我送走。
“等我消息。”他最后按了一下我的手,携常三一同离去。
邓子射逼我吃了满满一碗水煮羊肉,喝了两剂苦出汁来的浓黑汤药,然后又硬逼我睡觉:“眼下你最要紧的是休息,恢复!”
话是没错,但我满腹心事忐忑不宁,哪里睡得着。他在我头上扎了几针,我才昏昏沉沉勉强睡去。
这一觉睡得也不安稳,我梦见陛下雷霆震怒,不但要杀我的头、诛灭九族,所有和我相关的人,虞重锐、永嘉公主、信王、邓子射、凤鸢、常三,甚至我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李将军、听个名头面都没见过的沙河帮众,一个都不放过;又梦见虞重锐带着我亡命天涯,到处都贴着通缉榜文,身后追兵嚣声震天,我拼命想跑,手脚却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
最后还是邓子射把我叫醒:“起来,该走了。”
我看了一眼窗外,雨已经停了,天色透着一股阴天特有的冷冽刺眼。“外头还这么亮,酉时到了吗?”
“没有,才过申时。”
“那为什么……”我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你家的人找上门来了,”邓子射道,“带了许多家丁围在门口,领头的老丈自称贺铨,说是来找虞相要人。守卫暂时拦住了,看他们的架势,恐怕会硬闯。”
贺铨,二叔公,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一定是祖父的意思。他让二叔公带人来抓我,是想大义灭亲绑我去请罪,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我问邓子射:“宫里有消息吗?”
“还没有。”
二叔公此时已经上门,祖父的命令肯定更早,他的消息会比虞重锐更灵通,提前这么多吗?
常三在门外催促道:“齐瑶姑娘,请速随小人从侧门离开。”
邓子射对我说:“下来走走试试看。”
我动了动脚,竟然发现伤口不太疼了,身上也恢复了些许力气,起身下地踮着脚尖能勉力行走,只是多走几步还是有点疲累。
“这可不是真的好了,”邓子射解释道,“只是用了止痛药,让你暂时可以行动。若疼痛加剧,或伤口流血、体力不支,便要立即停止,不可勉强。”
他又指了指桌上打好的包袱:“这是七日份的药剂,汤药一日三服,外敷伤药一天两换,每次先用药粉兑水清洗患处。七日之后应当长合了,若有意外,药方我也放在里头了,你再找药铺照着方子配。半月后缝线可拆,如果那时还见不着我,把镊子、剪刀在开水中煮透,烧酒洗手,尽量别用手碰伤口。拆线如有出血,继续用药至愈合为止。”
他把我送到门口,包袱交给常三,把告诉我的话又依样嘱咐常三一遍。门外停了一辆单马狭辕的小车,可以在园内行走。
此处离大门不远,隐隐能听见门外人声攒动。我上了车往西北而去,路上问常三:“桃园一共有几个门?”
常三回答:“就南门和西门两处。”
只有两处门,那二叔公会不会也知道,提前派人看着?
到了西边侧门,院门从里头闩住,守卫果然说门外也有贺府家丁,不过仅区区五六人,不像大门口人多势众。
常三说:“五六个家丁,小人应付不在话下,驱车直接冲出去即可。”
冲出去固然可以逃脱,但也坐实了祖父的猜测,我确实在虞重锐家里。
虞重锐说一直有人弹劾针对他,但从未奏效,那是因为陛下信任他,在背后为他撑腰。如果这份信任和支持没有了,陛下反过来惩处他,那么多明枪暗箭,多少人恨不得他死,他还能扛得住躲得过吗?
说到底,我、姑姑和陛下的恩怨,还有我家的事,跟虞重锐并没有关系,他不应该被牵扯进来。
何况我家还有那么多人,陛下若当真追究,从此我江湖逍遥,他们又往哪里逃?我对祖父、对叔公叔伯们有怨言,但我并不希望他们死。我家也有无辜的人,有仲舒哥哥、嫁到我家来的婶婶嫂嫂、年幼的弟弟侄儿,他们就该替我承受罪责刑罚吗?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逃走,他们或许还有生望。
我吩咐常三:“不要惊动外面的人,你去找个梯子来,我们从东北边翻墙出去。”
守卫门房就有木梯,常三取过来绑在车上,掉头去往东北方向。
我指示他走到东北角与澜园相邻的地方,架上梯子。常三看到墙那边伸过来的槐树枝,迟疑道:“齐瑶姑娘,那边是……”
“那边是我家。”我把包袱里的药方拿出来带在身上,下车对他说,“常三哥,这是我家的事,你也不希望你家郎君被我们贺府连累吧?”
我看到他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祖父,但是他没有阻止我。
围墙底下种满了密实的茅草,秋冬枯萎之后也没有收割清理,宛如一层厚厚的绒毯,梯子架在上头都不稳当。从来没见谁家主人命令在园子里种茅草的,这人真是,怕我再翻墙过来摔倒跌伤吗?
明年九月的约定,我记得的。但前提是,我们都还活着,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从前虞重锐可以娶我的时候,他没答应;现在他终于答应了,我却身不由己。
愿不愿意娶我,是他的事;而能不能嫁给他,是我的事。我的事应该我自己来解决。
我把梯子座稳,慢慢爬上去。左脚还不能使力,我只能坐在梯子上,一格一格往上挪。
昨夜一场春雨,遍地绿叶尖尖都冒出来了,近看不分明,爬高了远远望去,整个瑞园似蒙上一层绿隐隐的薄雾,生机盎然。
我曾无数次偷偷翻过澜园的围墙到废园来,这里是我自由的乐土、放飞的秘密花园,现在也依然是。
而另一侧的澜园,我的家,是我一出生就背负的枷锁,无法摆脱的桎梏。
如今,我要回到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