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沅州住了下来。
凤鸢不再天天念叨没钱了,大概虞重锐终究还是厚着脸皮给家里写了信。邓子射说要在沅州城里继续开个医馆,却不见他行动,成日赖在这边蹭吃蹭喝,美其名曰贴身观察照料我的病情,我看他想贴身的可不是我。
园子太大,我们雇了几名当地的园丁仆人慢慢照料着。虞重锐有时自己也会动手,他请木工打了一副轮椅,天气好的时候就推着我到园子里转悠,或者让我在一边坐着晒太阳,看他除草修剪树干花枝。
原来虞重锐也有不擅长的事,被他修剪过的花木,说得好听点叫造型奇特独树一帜,说难听点就是像狗啃过一样,有两棵没过几天就死了,兴许树也是有自尊心的。
这事被凤鸢知道了,痛心疾首心疼了好多天,因为死掉的恰恰是园中最珍贵的两株女贞,有几十年树龄了。我才知道凤鸢的嫌弃白眼其实不分对象,她奉若神明的少爷,做错了事被她嫌弃起来也是毫不留情。
说来也很奇妙,虽然没有“墨金”,我看不到别人心里的念头了,但好像不必借助它,我也能隐约明白他们在想什么。那是我自己的推测判断,识人断事,本就是每个人一生的功课。
山坡势陡,每次虞重锐推我到山脚两层楼高的地方便上不去了。“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山顶,不但可以俯瞰全园,还能望见沅州城和潕水江面,景色极美。”
等我好了,要做的事可太多了。
虽只到两层楼高,视野也比地上开阔。四月正是春色最盛的时节,这里的花草树木比洛阳更繁茂,一场春雨过去,绿意繁花浓得似要沸腾满溢出来。
我想起进门时似乎没见到大门上有匾额,问他:“这园子可有名字?”
“尚未起名,”他反问我,“你觉得叫什么好?”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当初洛阳的园子起名你也问我,问了又不用,最后叫个劳什子的‘桃园’!你说你干嘛叫那个?哪儿有桃?”
他低头望着我说:“总不能直接叫‘瑶园’吧,不是太明显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时发不出脾气了,低下头去忍不住嘴角扬起。
他从后方伸过双臂环到我身前,下巴搁在我肩上,轻声叹息道:“我只投出木桃,却有一枚美玉落到我怀中来。”
我心里都快乐开花了,绷住笑意故意问:“你说的是爹爹留给我、刻着我名字的那块玉吗?”
“明知故问,”他在我耳朵上咬了一口,“就是名中带‘绮’的那一个。”
但我还是喜欢他叫我“齐瑶”,反正我听园丁仆役说沅州话,“绮”和“齐”的发音好像是一样的。
“我又不是沅州本地人,在这边只呆了三年,沅州话只能听懂,不太会说。要有口音,也应该是毗陵口音才对。”
我问他:“那毗陵话里,‘齐瑶’应该怎么说?”
他皱了皱眉头:“洗腰。”
但是“绮”字又念“起”,“瑶瑶”则读作“摇药”。“虞剡”在官话中谐音“鱼眼”,而在毗陵话中却和“鱼鳞”同音,左右他都脱不了鱼身上的部位。
毗陵话太难懂了,俨然就是扶桑、高丽人说的夷语。好长一段时间我的闲暇乐趣就是问他“这句用毗陵话怎么说”,但一句也没学会,连“我”和“你”都学不准那种奇怪的发音。
我们的新园子最终用我命名的法子,起名“遥园”,因为从前门走到后门真的很远。我跟虞重锐居住的院子也仿照集贤坊小院,布置成我们最熟悉最舒服的样子,当然也少不了双人并躺的摇椅。我特地叫他把摇椅做宽一些,拿到手却还是只有一人半宽,每次只能两个人紧巴巴地挤在上头。
五月里我终于可以自己下地行走,除了在园中走多了依然会疲惫气喘之外,日常起居已无碍。我给仲舒哥哥写了信去,告诉他我在沅州定居,业已脱险。
谁知过了一个多月,他竟自己跑到沅州来找我。他说已经辞去光禄寺的职务,跟家里的关系还是僵持着,洛阳也不想呆了,同四叔公说好去苏州投奔他,打算弃官从商,出发前正好收到我的信,就先到沅州来看看我,再沿江东去苏州。
他临走前回了一趟家,把我留在家中的一些东西都带过来了。有及笄时姑姑送我的首饰和衣裳,从小到大一直在用没换过的一方砚台,最重要的是还有那把刻着母亲名字、爹爹留给我的宝剑。
他看到我就红了眼睛:“皇帝把你害成这样,我可再不吃他沈家的俸禄了,也不会朝他磕头下跪!”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早上照镜子明明觉得气色还可以呀,还特地涂了一点胭脂,难道我在别人眼里仍是一副病恹恹活不久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