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夏翊仗着自己脸嫩,按捺着心里的迫切做出意外的模样,“他当然活得好好的啊。”
许秋芳不疑有他,拊掌感慨不已:“他居然活着!我这么多年没听到他消息,一直以为……他早就去了。这可真是奇迹了。他初二的时候身体不好晕倒,去医院检查。他也没有亲戚,村里人淳朴,给凑钱看病,结果查出来是白血病。那个时候啊,都觉得这个病必死无疑,农民家家户户都不富裕,也没人再给出钱。还是他老师,看他可怜,写信给基金会问能不能帮忙……那孩子懂事,学习成绩又好,我拿着他的成绩单、奖状、写过基金会的感谢信,一次一次去找会长,会长也心软,答应出钱给看病,还张罗着把人转到市医院去了……每次我过去看陈彪,他还说以后一定好好努力,报答基金会。但是那会儿啊,就是市医院,也看不好这个病,我们基金会能拨给他的钱到底也有限……唉。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医院叫我过去,连下了两次病危。”
许秋芳喝了一口水,继续道:
“我当时等在病房外面,等着他被抢救。最后是救过来了,但医生悄悄跟我说,估摸着撑不了多久,我回基金会告诉了会长,然后都开始打算张罗后事了。结果隔两天就有电话,说基金会所属的咱们总公司,高层有好心人知道这个事情,准备把陈彪这孩子转到首都大医院里抢救。我们基金会的同志帮着安排转院,但回来还是叹气,说医生觉得转院已经没有意义了,也就是熬日子,怎么也救不过来……那之后我就没再听过他消息,后来再给陈彪他们村的孩子资助,也没再见他名字报上来,我还以为这孩子没了……怕伤心也不敢细问,没想到还活得好好的。那就好啊。”
说着脸上就带起了笑意,很是欣慰的模样。
夏翊和檀九章对视了一眼,心里都很沉重。
听了这么多,他们越发觉得那个陈彪不是现在的陈彪了。看许秋芳面带笑容,都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说才好。
许秋芳讲完了那些过往,表情依然悠远,似乎深深沉浸在了回忆之中。半晌,老人轻咳两声,端起茶杯喝水,喘了口气,有些迫切地问陈彪现在怎么样了,怎么也不说跟基金会联系。
夏翊无措地看了一眼檀九章,后者撑住笑容回答:“您也知道,他当年鬼门关跟前走过一次,后来身体就不太好。现在不在咱们省,跟着……呃,他媳妇走得挺远的,找了个比较轻省的工作,但过得也挺开心的。……我见着他的时候,他不断说要是身体好肯定回来看您,但是这几年吧,他动不动生病,根本离不开家,只能托我们回来问候您。叫您放心。”
许秋芳眯起来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似乎放下了心里一块大石头的模样,布满皱纹的手不断轻轻拍着,口中喃喃:“那就好……那就好……”
夏翊听得心里一酸,别过头掩饰住了表情,才又道:“……您这儿有没有跟陈彪当年的合影之类的?或者,您知道哪儿有当年陈彪的照片吗?我们做ppt可能会用到。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们看看吗?”
“……那时候,也没几个人有相机。就镇上有家照相馆。说真的,照相真是稀罕事……”老人感慨地回忆道,“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陈彪那孩子,被转去大医院之后,也有总公司的人来问过,说要收集他的照片。所以我们当时都以为,那孩子是没了,才有人来要照片当个念想……”
夏翊和檀九章忍不住又一次对视了一眼。
小二十年前手机还不能照相,照片只能用照相机照了然后去相馆洗。就算真的有人留过陈彪的照片,被夏氏来的人连底片收走后,那个15岁的陈彪的模样,也就真的失去了任何可靠的记录。
夏翊觉得心里一凉。
然而没想到的是,许秋芳老人忽然狡黠地笑了:“他们要陈彪的照片,可我没有那娃娃独一个儿的照片,只有我俩一张合影……就那么一张。我没舍得交出去。是他最后一次动手术之前,他说他这辈子没照过相,想跟我照一张。我专门去找人借了照相机照了我俩的合影,现在我还留着呢……”
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过如是。
夏翊眼睛一亮。他看着老人走进屋里,片刻后抱出来一本相册,封面用胶布贴着,胶布上写着xx年xx地。许秋芳带着皱纹的手指沾了口唾沫,一页一页翻过去,全都是孩子的照片,还有许秋芳同他们的合影,一张一张的,都是笑脸。许秋芳翻得慢吞吞的,但是两个年轻人都没打扰,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眼含回忆地翻阅着。
“啊,在这里。”
许秋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感慨地抚摸着相册里的某张照片。上面一个中年女人站在病床边,面对镜头笑得灿烂。她伸手环着病床上少年瘦削的肩膀。而那少年穿着病号服,剃光了头发,因为病痛折磨,身材极瘦,病号服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夏翊偏过身去,仔细注视着那张像素并不十分清晰的照片。
——照片上孱弱而笑容灿烂的少年,他有着一张陌生的面孔。
不是陈彪。
不是现在资料上的陈彪。
这个少年在世界上的第一张照片,也成为了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张照片。
夏翊缓缓合上眼帘,吐了一口气。
那感觉像是,骆驼身上,终于压下了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