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发问的人,在场所有官员,都惊得神情恍惚。
——尽管方才这男人和六皇子一番对答就听得出他不臣之心,然而城都要破了,谁都知道大宿气数尽了,哪怕在场口口声声忠君的,除了少数几个真的死心眼,多半对宿朝没什么死心塌地的心。
像是光禄寺大夫这样的,此刻留着,是想着待那叛军进城,说不得自己这个前朝官员能够周旋一二,帮助百姓早日恢复生计。
也有一些蠢蠢欲动,想着等“新君”一来便献媚投诚。只不过又都要脸面,这样的心思不好在此间表明,只等着那顾翊入宫时再做思量。
可是——可是——
有了悖离宿朝的意思,和早就与叛军勾结,这完完全全是两码事啊!
前者只“不过”是“识时务”罢了,而后者……后者……这根本就是探子,是间谍,是十恶不赦的反贼呀!
投机者们愣在当场,少数几个实实在在对大宿一片忠心的,却立时目眦欲裂:
“竖子敢尔!”
他们嘶声的怒斥中,那宣平伯却慢条斯理地抻了抻袍袖上的褶皱:
“天子无道,残害忠良,赏罚由心,刑戮在口。以致民生多艰,哀鸿遍野,江南腴美之地,竟有百姓相啖。昏君暴虐恣睢至此,天下人得而共诛之。璋有何不敢反?”
如同图穷匕见。
这男人一双狭长眉目含着刀锋似的刮过来,语气平静又渗人。
那几个大宿死忠之臣在他平静却煞气凛然的气场下,竟一时开不了口。
檀九章扯动了一下嘴角,冷笑:
“如今也是一样。天子仓皇逃跑,六皇子欲引一城百姓挡顾军的铁骑银木仓……这大宿,根子都腐了朽了。你说我同叛军勾结……然而这叛军,最初是什么?是边军,是大宿镇守西北的威武之师、国之屏障!”
他怒喝,双眼如电般扫向之前开口质问他的大臣。
“我秦璋,莫非要放着英雄不去亲近,去亲近苟且偷生、弄权暴国的蠹贼吗?”
他掷地有声,一时间,那质问者张口结舌,竟回应不得。
反倒是一个近来和檀九章关系不错的大臣,愣了半晌,摇头道:
“就算如此,你直言劝谏便罢了,如何能,如何能做这等背地勾结反贼的事情?”
“吴大人不曾上述劝谏过吗?结果如何呢?”
那吴大人脸色变化不已,最终只能苦笑闭嘴。
檀九章见没人说得出话,转身向殿外走去,一面走一面道:
“璋所作所为,是非功过,自由百姓评说。我现在,要去迎顾大将军,若有在意这苍生疾苦的,不妨与我同道。若是想陪着这腐朽的大宿到最后……”
他没说下去,只哼笑了一声,然而谁都知道这未尽之意。
听了这位毫无顾忌说与叛军勾-结的伯爷所言,此间的一干人彼此遮遮掩掩相互看了看,竟大多都在彼此面上看出了犹豫。
——毕竟么,此刻在这里的,只几位是对大宿死心塌地的,剩下的不是在意苍生多过朝廷,便是打着得个拥立新君之功的。不过是都好面子,谁都想维持一下这“忠臣”的脸面罢了。
看出同侪面上的闪烁,大家各自心中有鬼,视线一触即分,踌躇不定。
眼见那道颀长的身影走出殿门,顺着台阶渐渐远去,慢慢变成一道缥缈的红影,终于有人咬了咬牙,再撑不住那点虚头巴脑的面子,霍然起身走向门外:
“罢,罢,罢,事已至此,大宿已无力回天,不若为这京中百姓争得一线安宁。我陆某人且去了!”
“陆大人你——”
有人惊叫了一声。
然而很快,有了打头的,竟一个又一个的官员跟了过去,汇到一处,大伙宽袍大袖的官服并在一起,打眼一看竟给人一种浩浩荡荡的感觉。
几个誓死捍卫大宿的官员眼前一黑,面无人色地跌坐在地,哭嚎道:“完了,全完了。”
那哭声凄厉,若叫人听见必有些不忍……
可此间,宫人早跑了,旁的大臣们也都随着檀九章离开了,竟没有谁能听见这王朝末路,最后的哭声。
皇宫最中间的路,除去皇帝,便只有大婚之日的皇后,以及出宫门时的状元、榜眼、探花一生中可以走一次。
然而此时,宫里几乎没有人,自然也没什么规矩可言了。
檀九章毫不顾忌地一脚踏上御道,一路沿着走向宫门外。
他这姿态叫后来赶上的其他一众大臣惊得面无人色,却也不敢说什么——只有个别人悄悄在心里头记了一笔,想着日后改朝换代、新帝登基,这却是可言弹劾此人的把柄。
在大宿尚未彻底消失之际走御道?这人的不臣之心何其狂妄!
而且,便是没了大宿,便不会有新朝了?
那位顾大将军登上皇位之后,知道这件事,少不得也要忌惮这秦璋。
若是夏翊听到这位心眼儿多的官员心里想法,大概要大笑不已:走个御道算什么?我家檀九章还能睡龙-床呢。
当然此时没人敢指责檀九章,只是追上来小心翼翼地问:“秦伯爷,咱们这是……哪里去?”
“去城门。”
此时檀九章已经收到夏翊的消息。
他家小混蛋目前正带着人全面进攻京城,京城八门全都被叛军堵住攻打。但带人守城的六皇子李成业到底不是傻瓜,知道城门多,己方人少,分摊到八个门更是不足。为弥补这一点,竟想出主意找来无数砖瓦巨石横木,把门封得死死的,城头上让士兵用火烧了滚水,一旦有叛军攀上来,便往下浇沸水。
如此以来,门堵的死死的,一则叛军不好打,二则城中守军也别想着逃遁或是开城门迎叛军,一时倒营造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来。
夏翊也知道这块骨头不好啃,但好在他人多,二十万大军,分到八个门打起来也绰绰有余。但门被堵上确实不便,要用火-炮或是炸子强行轰开才行。
打了数月的仗,火器储备见底,分到八个门肯定不足。
夏翊便选了正东门作为集火点,自己也亲临指挥。
那头李成业意识到这头火力最强、最危险,也到了这里。
【李成业来了东门,倒是鼓舞了守军士气。不过就算如此,估摸着也最多再有一两个时辰,我们就能拿下。】
檀九章笑起来,回复:
【好,我去迎你进城。】
【我的陛下。】
夏翊收到消息,脸上不自觉浮现出一丝笑容。
他抬眼看了看眼前,他的兵正奋力呼喝着攻城。
之前没用完的“炸子”,夏翊这次全都拿出来用了,连同火-炮一起,轰隆隆的声音不断在十丈高的城楼子上炸响。
起初士兵们还举着粗-壮的撞木,喊着号子,整整齐齐的一下下撞门。但很快意识到门后面被无数杂物堵住,撞不开,所以改换了主意,借着炮-火掩护,士兵们溜到城根下,开始用飞索铁爪等物试图向城头上攀。
李成业在上面指挥着往下面倒滚水、扔巨石,但操控火器的叛军也用火力压制着他们的动作,为爬城的士兵争取时间。
夏翊扫了一眼战场,又抬眼,看向城墙上一身甲胄的李成业。
他目力很好,能看见这位原世界线中的主角身形微晃,直面战争显然让他有些撑不住。
但他到底有三分心气儿,还在不断高喊着组织守军阻止下面猛烈的进攻。
夏翊拍了拍手,身旁小兵递上了喇叭。
“开门纳降,缴械不杀!守城军,你们可知,大宿的皇帝已带着太子跑了!你们何必拿命守城?何不回家照看老婆孩子!”
他扬声对城头守军喊话。
李成业心里“咯噔”一声——他怕守军知道皇帝他们跑了,无心战斗,把消息压住了,还自己站在最前面给大伙提气。却不料一口被夏翊叫破。
他心中慌乱,不知夏翊怎么竟然知道了这件事,但面上却不敢露出异色,急喝道:“莫听反贼妖言惑众!陛下坐镇宫中,何曾逃遁?本皇子在此与诸位同守此城!”
夏翊轻轻摇了下头,侧过脸问副官:“宿朝皇帝抓到了吗?”
“方才传讯兵来报,已抓住了!将军放心。”
“现在人呢?带来给守城的士兵看看。叫他们知道是真是假。”
“这……”
副官面有难色。
“那狗皇帝还有太子一群人,走得慢,他们一干俘虏又不能叫坐车,都是赶着走的,一时半会过不来呀。”
夏翊无奈地伸手敲敲脑门:“行,我知道了。”
不过这么一来,他便说服不了城上守军。
李成业一个皇子,站在城头上一副身先士卒的架势,确实叫守城军发挥出百分之一百二的力气来。
【硬骨头。】
夏翊舔了舔嘴唇,用系统跟檀九章聊天。
然而对面没有回复。
他困惑地扬起了眉毛。
与此同时,在城里,一行人靠近了东门。
“什么人?离远点!”
守在城下的士兵们立刻警觉地拿长-枪对准了他们。
“我们要见六皇子,烦请通报一声。”
为首的年轻男人身量高大,穿着一袭绛色沙地盘金彩绣麒麟袍。小兵自然认不得这是什么服色,却知道这也的颜色和纹路,必然是极贵重的贵人才能穿的。
更何况,他伸出的修长手指间,拎着一块钮印,在太阳下微微散着仿若玉色的光泽,但从细腻的纹路看,却是象牙的。
城下这支小队的头儿吞了口口水。他原本是守城兵,对各种印信比较熟悉。
这是超品的勋贵的身份标识。
果然,那高大男人补了一句,算是自我介绍:“去禀告六殿下,就说宣平伯,秦璋,求见。”
士兵应诺了一声,但转念想到六皇子在城头御敌,责任心叫他多问了一句:“贵人……找六殿下何事?”
那位尊贵的伯爷叹了口气,眉目都阴翳下来:
“从密道离京的陛下和太子殿下一行,被叛贼俘虏了。我只得来向六殿下讨个主意。”
“什么?”
那士兵失声惊叫——与他一同出声的,还有其他的城下守军,以及檀九章身后跟着的大臣们。他们糊里糊涂出了宫,便有宣平伯府的下人在宫门外候着,手持兵戈,看上去是伯府的护卫。
宣平伯府众人与这位秦伯爷对答了几句之后,便引着他们一路来到城东。
但这位伯爷可不曾说过,皇上被抓了啊!
他怎么得到的消息?何时得到的消息?不对,他原本是太子近臣,很可能知道皇上他们逃跑的路线,说不定便是他带人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