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掐灭在他的指尖,其余的火光跳跃在他的眼底,显现几分晦涩和意味不明。
“陛下,太后那边来人传话。”
中常侍从外面进来,带着浓厚的小心。
“什么话?”元茂问。
天子在南征里个头越发的高大了,身躯在宽大的衣袍里,清瘦且高挑。
中常侍低头道,“说三娘子毕竟已经和长乐王定了亲。还请陛下自重。”
前来传话的人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女官,说话的时候连皇太后脸上不屑的神情都学的惟妙惟肖。
中常侍不敢把那股神情也一块带到天子面前。
“去告诉来的人,朕知道了。”
天子话语几乎可以算得上淡漠,听不出任何的喜怒。
中常侍退下之后,殿内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里。
元茂对于这样的寂静颇有些难以忍受,像是前世里被太后扔进冰冷的宫室,在数九寒天里剥去身上的袍服,那时候四周就是一片寂静,除了他自己在寒风中牙齿上下打架的声音之外,什么都听不到。
只有她在的时候,在他身边不停的笑不停的说话,这种沁入骨子里的孤寒才会减缓。
他病的很厉害,病入膏肓了,只有她是他的药。
不得不说,太后对于宫廷的掌控还是有的,至少到了夜里终于知道他白日里做的那些事了。
也对,要是太后现在就不知道了,倒是显得奇怪。
他手落到另外一处,掐灭了一处灯火。
第二日朝会,太后罕见的没有出现在天子身后。但是太后上朝听政用的珠帘和御座一概都在,半点没有撤走的迹象。
天子一人上朝。
等到朝会完毕,元茂从太和殿出来,直接去了皇太后的长信宫。
皇太后是想要暂避锋芒,但要说什么归政,元茂是半个字都不信。这位嫡母在多年的宫廷生涯中养成了绝佳的观察时势的本事。眼下他羽翼逐渐丰满,偏生用的全是阳谋,她阻碍不得,那么就暂且避开锋芒。
她既然如此表态了,他自然也会将孝子的模样做好。
他去长信宫的时候,太后正在赏景。最近长信宫内仿南朝的景色修成了一处新的山水景。太后是信都人,对这种南朝烟水一般的景色既新鲜又喜欢。这几日时常欣赏景色。
太后见到元茂来了,对身边的虞宁道了一句,“陛下来了。”
虞宁喜上眉梢,对上太后的双目,瞬时就把自己满心的欢喜全都收起来。转眼间又是那个端庄的贵女。
太后见到了很是满意,她就是喜欢端庄的女子,不把喜怒全都表明在脸上,说明人也懂事,做事慎重。
这种人在宫里就算不会很得意,但只要皇帝不要太偏心,不管如何都有她的一席之地。
她之后只求白家稳稳当当,而不是富贵险中求。就算家里来了个受宠的,那些子侄们看着也不像是能把泼天富贵留得住的人。
万一留不住,还闯了祸。说不定一朝沦为阶下囚。这种事她这么多年见的太多了。
所以与其冒进,不如转而求稳。
她给家中挑选的新的掌舵人,也必须是懂事沉稳的。
“拜见太后。”元茂过来,抬手对太后行礼。
太后听到天子这话,眉梢微扬。以往天子就算知道她不是他的亲娘,也会称呼她一声阿娘,现在客气疏远的称呼她为太后。这里面颇有些微妙。
“天子来了。”太后笑道,“今日陛下上朝,一切都还好?”
到底是临朝称制十年的人,就算不得已暂避锋芒,不出现在朝堂上。也要过问朝政。
元茂早就有所准备,他挑着朝堂上几件不大不小的事和太后说了。太后听了之后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越发的雍容。
“你长大了,”太后道,“我记得当初咱们娘俩相依为命,朝堂上群狼伺伏,外面漠北更是趁着先帝驾崩,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着南下。内忧外患,一刻都不消停。我那时候夜里都难以安寝,生怕睡着了第二日醒来,又送来什么坏消息。”
太后回想起那些往事,满脸感叹,“虽然乱臣伏诛,漠北勉强安定下来了,但是朝堂上的事也没有几个能叫人安心的。上上下下全都叫人费心。”
她看向元茂,脸上的慈爱更多了几分,“幸好现在你长大了,也可以把我手上的这幅担子接过去了。”
元茂听着,恰到时机的道,“儿一定不辜负列祖列宗留下来的江山。”
太后点了点头。她侧首看了眼身边的虞宁。
虞宁此刻面上平静,早先的惊喜和羞涩早就看不出半点。
“你不在的日子里,亏得还有四娘在我的身边,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天子笑着,淡淡暼了虞宁一眼,“有劳小娘子了。”
听到天子竟然亲口和自己说话,虞宁激动万分。她低头下来,“这是小女的分内之事。”
嗓音因为激动和喜悦而抑制不住的颤抖。
太后听她细细颤抖的嗓音,去暼元茂。见到元茂面上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和对着其他黄门宫人没有太大的差别。
太后心下失望。
除却不如三娘貌美之外,她是看不出四娘还有哪里比三娘差。
看来他也和他老子一样,都是看人看脸。见着貌美女子,也不管其他的了。
真是不愧是他老子的种。
太后心里想着越发的鄙夷,但脸上还是一派的慈和。
“四娘服侍太后,刺金十斤,锦五匹。”
太后身后的冯育略略抬了抬头,他是见识过天子的手笔的,当初天子送三娘子,那真的是各类锦帛如水的送。这个倒是和赏赐个做事得心意的黄门宫人没太大的区别。
冯育小心的觑虞宁,只见到虞宁脸上露出些许开心,“多谢陛下。”
他瞧得出来,四娘子满脸高兴倒不是为了天子赏赐的东西,只是因为天子。
冯育看的出来,太后自然也看出来了。
她不动声色的走到了天子的前面,除了虞宁之外,其他宫人黄门都留在原地。
“有些话还是我们母子说说比较好。”太后看着那边的湖泊,湖泊是动用了上千工匠挖出来的,引入活水成湖泊,中心又仿造华林园天渊池,堆出了一个小岛,上面有假山以及几处宫殿。远远看着真的有几分仙境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个重情的人,但是有些人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只不过是证明你们两人没有缘分而已。”
太后说着眼角余光看着身后的元茂,元茂脸上淡淡,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什么。
“三娘既然出宫了,就说明你们没有那个缘分。她也没有那个运道。你完全不必,将此放在心上。”
太后缓缓前行,“你是天子,拥有四海。更何况天下女子何其多,一个三娘在里头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突然太后加重了语调,“更何况,三娘已经和长乐王定下了婚事,都已经行过纳吉了。算上辈分,她应该算是你的婶母。”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身为天子应该比别人更加清楚。”
说罢,太后没了太多和他说话的兴致,自己慢慢的往前走。
“你回去吧,现在你一个人主事,朝政千头万绪,一时间也需要时日去理清。虽然宋军退了,但事还有不少。你回太和殿吧,四娘陪着我就好。”
元茂闻言,应声说是。
长信宫离太和殿有一段距离,元茂坐在辇上,脸上神情平静。御辇华盖上的流苏垂落,随着抬辇黄门们的脚步而摆动。
和他脸上一样平静的是他的心,太后想要他知难而退,拿出了辈分来压他。
元茂心底里涌出些许的愧疚和羞恼。
再来一世,她竟然成了他的婶母。而他想要勾引她,让她背叛他的叔父。
他在死后,曾经见过不肖子是怎么和长乐王的儿媳勾搭的,闹得洛阳里人尽皆知。那时候他恨不得把那个逆子掐死。
而如今却换成了他。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那股羞恼在他的心底升腾,但很快那股因为背弃人伦的愧疚和羞恼被他全力压下。
做了都做了,既然下定了决心,那么就不用再想别的。
若说前生他还看重脸面,那么他再来一回,对这东西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执念了。只要他不在朝政上犯糊涂,那就已经行了。
心底里的那股羞恼被彻底的压下,连半点影子都没有留下。
他敲了敲手下的凭几,中常侍过来,“陛下可有吩咐?”
“替朕送一些东西给上党王。”
白悦悦从宫里回家之后,就养了几天。
肠胃上的病,再怎么治都没办法去根,只能是小心养着。时刻注意,除此之外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一面喝着苦药,一面拆开长乐王令人送来的书信。
长乐王送来的书信行文很短,信中说的,和长乐太妃当时在宫里和她说的差不太多。
都是让她收敛一些,不要让自己的性子得罪了一些没必要得罪的人。除此之外,便是让她好好等他回来。
几句话没多少的功夫就看完了,她看了之后将书信好生的收起来。
“怎么了,看你满脸不高兴。”罗氏进来坐在她身边。她从婢女手里接过一碗熬好的汤药给她喝下。
白悦悦闻着那股苦味,一张脸都恨不得皱在了一起,但她还是将罗氏递过来的汤药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