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已酒酣耳热。
曹操引吭高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歌声在乐器的伴奏下显得分外苍凉粗犷。
众人纷纷鼓掌:“丞相好歌!”
曹操兴致勃勃地端起最大的一个酒爵,往自己的樽中斟满酒,然后将酒樽高高举起:“刘景升在世时好酒,专门做了这三个大酒爵,大的叫‘伯雅’,盛酒七升;次的叫‘仲雅’,盛酒六升;小的叫‘季雅’,也能盛酒五升。能喝下‘三雅’任何一爵所盛之酒而不醉者,被称为‘有雅量’。你们瞅瞅,本相已经喝完了伯雅中的酒。来来来,你们蒯家兄弟也全都满上!”
蒯氏兄弟齐声:“丞相雅量!”
大家纷纷将各自面前的酒樽斟满酒,举起,然后一饮而尽。
曹操朝舞女摆摆手:“下去吧。”
舞女们屈身退下。
曹操转向蒯越:“异度,你我一别十九载,恍如隔世。想当年,你早早向何进献策,天下混乱之本就是朝廷纲常无序,而宦官专权正是乱相的祸根,只有先铲除了十常侍,才有可能着手整理四海乱象。”
蒯越道:“可惜当年蒯某人微言轻,何大将军未听进去。何止蒯某,孟德你的话他不是一样也没听进去?”
曹操道:“是啊,他不从善如流便也罢了,邪的歪的他倒是很听得进去。譬如袁绍,他给何进出了个馊主意:招董卓带兵进京。我连忙劝谏:‘要杀宦官,应该先除掉为首的,这只需要一个狱吏就足够了,何必纷纷招来外兵呢?’忠言逆耳啊,何进立马火了,斥我有私心,将我逐出。杀猪的屠户,果然扶不起来!我当时便断定∶乱天下者,定是何进!”
蒯越道:“那时我就在旁边。”
“是啊,你看出不妙,躲去当了汝阳令,”曹操回忆。“你走后没多久,十常侍便假传何太后懿旨,召何进入宫。我觉得事出蹊跷必有妖,劝他莫轻易涉险,他却一意孤行。于是我与袁绍亲自护送他前往,我二人却被拦在了宫门之外。何大将军进去后便没出来,再见他时却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可叹此人刚愎自用,不听劝告,竟落得身首异处!我等带兵杀入,一时间血光飞溅,袁隗与袁绍、袁术叔侄三个更是杀红了眼,不问青红皂白,见了宦官便杀,一口气杀了两千多人。许多没有胡须的官吏也被当做宦官给杀掉了。你们说冤也不冤?”
众人大笑。
蒯良插话道:“听说那中常侍张让怀抱传国玉玺,挟持着少帝与当今圣上,从后门溜出宫,却被卢植率兵追上。张让只得将玉玺丢入甄官井中,自己跳了黄河。这玉玺被孙坚寻得,藏匿起来,赌咒发誓说自己没拿,否则便死于刀剑,后来果不其然,在我们荆州中箭身亡。”
荀攸道:“此后玉玺又落入袁术手中,他也开始不知天高地厚,趁乱称帝,诸侯群起攻之,最终兵败,吐血而亡。”
蒯祺感慨:“看来这玉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消受得起的。德不配位,只能因它而遭殃。”
曹操豪迈地说:“人的命运,天下兴亡,岂在一物?物终归是物。无德无福者,纵然得了它,又有何用?反会沦为众矢之的,为天下笑。能定天下者,没那块石头,一样能够纵横四海!”
“正是,事在人为,”蒯良借机恭维。“曹丞相便是那无需玉玺亦能纵横四海者!”
众人齐声:“丞相便是那无需玉玺亦能纵横四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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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故作谦虚:“子柔言过了。其实呢,对本相而言,当年南宫里出现的最得意物件,并非那块玉玺。”
蒯氏兄弟不约而同放下了酒樽。
“并非玉玺,那会是什么?”蒯良诧异。
“你们想知道?”曹操问。
蒯氏兄弟都巴巴地望着他。
曹操朝一旁使了个眼色。
两名卫士抬进一口大木箱。卫士揭开箱盖,只见里面装满了古旧的竹简。
“都看看吧。”曹操道。
蒯氏兄弟好奇地围上前来。
蒯越问:“这是……?”
“隽-永。”曹操一字一顿。
“隽永?”蒯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家老祖宗所作的《隽永》吗?不会吧?”
曹操道:“怎么,不相信?那就睁大眼睛,这就是你家先祖蒯通所作《隽永》的整套原本,如假包换!”
蒯越道:“这部书我们蒯家人也都只是听闻,从未有缘亲眼得见。丞相如何得来的?真的也是在南宫里找到的吗?”
“没错,在南宫东观藏书楼里发现的。那天我与袁氏叔侄冲入南宫……”
曹操讲述完那日的情景后,说:“我当时便对这堆竹简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遂命手下把它们搬回宅邸,我吃不准究竟是什么书,便去请教先师蔡邕。没想到,他的闺爱昭姬姑娘一下子就看出了端倪。”
蒯良点头道:“蔡琰一代才女,天下闻名,既然是她鉴定的,那就一定不会有错了。”
蒯良爱才惜才,对蔡琰仰慕已久,他叹息蔡琰后来悲惨坎坷的命运。董卓被杀后,关中混战,蔡琰随难民流亡,被南匈奴兵掳去,献给左贤王,在塞外度过十二个春秋,生下了两个孩子。是曹操怀念先师蔡邕,怜其无后,派使者用金璧将她赎回,子西母东,蔡琰痛彻心扉,归途中和着血泪,写下了悲愤诗《胡笳十八拍》,哀诉自己怀念故土与不忍割舍骨肉之间的无望挣扎,声声血,字字泪,一时遍传天下,成为千古绝唱。
曹操接着讲道:“蔡老先生嘱我把这些竹简全拿到他家里去,他想仔细研究研究。可我还没来得及把它们拿给他,就因刺杀董卓事败,仓皇逃离洛阳。直到七年后我率兵迎天子回京,才把当初埋在后花园里的这些竹简重新起了出来。”
见蒯氏兄弟听得入迷,曹操笑道:“光听我说了,来,东西都在这儿,你们何不自己亲自鉴定鉴定?”
蒯氏三兄弟各取一卷。
“没错,就是它!”学富五车的蒯良看了一眼便认定。“老祖宗的《隽永》原本!”
兄弟三人如饥似渴地翻看。
曹操道:“好了,你们不必猴急,拿回家去后,有的是时间细细看嘛。”
“拿回家去?”蒯越诧异。“丞相这是要……?”
“不错,今日本相就是要把它们送还给你们蒯氏兄弟。”曹操道。
蒯氏三兄弟齐刷刷跪伏在地,泣不成声。
“谢丞相大恩!”三人齐声说。
“起来起来,快快起来!”曹操将他们一一扶起。“何必言谢?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这是你们蒯家老祖宗的传世遗物,只应该属于他的后辈子孙。”
荀攸在一旁解释:“丞相自从得到了这些竹简,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们。他把东西小心存放了这么多年,就等着今日这一天呢!”
蒯氏兄弟再拜。
“好了,”曹操重新端起酒樽。“竹简之事到此为止。你们都喝了几樽酒?本相还没喝够呢,大家继续陪本相喝!”
※
襄阳城蒯氏宗祠正中央的案子上是列祖列宗的牌位。牌位旁整齐地堆放着《隽永》竹简。
蒯氏三兄弟与他们的子嗣集合在宗祠中。
蒯越对蒯良说:“大哥,我已经让工匠把竹简上的字用刀刻了一遍,施之以墨,串竹简的绳子也全部换成了浸过油的牛筋,保证几辈子不朽不烂。你来检验检验。”
蒯良走上前,一一翻看。
“嗯,很好。”
蒯越:“那就开始吧?”
蒯良点点头:“开始吧。”
众人排列成行。
蒯越迈步上前,朝正中蒯通的排位行礼,然后高声说:“老祖宗啊!您显灵了!您的心血重归您的后辈子孙,上天有眼啊!”
蒯良上前:“天地作证,从今往后,老祖宗的这些宝贵竹简就是我们蒯氏一门的镇宅之宝,传至永远!蒯氏但有一人在,便有此竹简在!”
众人齐声:“一人在,竹简在!”
众人齐刷刷跪下,叩首。
※
蒯明思的故事讲完了。
屋里一阵沉寂。
少年蒯祥终于说:“太神奇了!”
“是啊,的确很神奇,”蒯明思道。“这些写有《隽永》的竹简鬼使神差般回到了蒯通的后人襄阳蒯氏手里。于是蒯氏三兄弟把它敬奉在了宗祠。千百年来,襄阳蒯氏一直将它视做精神上的支柱,家族的图腾。”
“后来呢?”少年蒯祥问。
“后来,一直到了南宋末年,蒙古铁骑围困襄阳城长达六年,血雨腥风啊!蒙古人终于进城后,焚烧了我们蒯家的祠堂。《隽永》竹简不知所终。”蒯明思老泪纵横。
“爷爷,您别难过。”少年蒯祥劝道。
蒯明思:“祥儿啊,爷爷知道这部《隽永》竹简永远地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可是爷爷想让你记住,咱们蒯家并不从来就是匠籍,我们也曾有过辉煌的故往,有过智慧的先人!”
“爷爷,孙儿记住了。”
“祥儿啊,光你记住了还不行。等你长大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也要让他们全都知道,子子孙孙永远铭记!”蒯明思语重心长。
少年蒯祥咬着下唇,点点头。
※
蒯祥捧起竹简,泪眼婆娑。月光下,古旧的竹简闪着幽幽的光亮,他觉得,那是智慧的光亮,一千六百年前的老祖宗似乎透过竹简在与他说话。
“谢谢你了!妙锦郡主!”蒯祥高声自语。“你送来的不是一卷竹简,你送回的是我们老蒯家的魂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