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父亲做依靠,又生了一张黄脸,没有讨人喜欢的本钱,轩辕承烈幼时就受尽了邻家男女同龄的欺侮,即便是后街刘家三丫头那般的小小女孩,也敢大着胆子,抢夺他的玩具。
入了轩辕私学以后,虽然是同宗,但因为是轩辕家弃子的缘故,在那些本家同龄的纵容甚至是撺掇下,依旧常常受到年长同窗的欺侮,像绿安城中第一富户花家的小儿子花左礼,就经常仗着他的粗大身材,今日夺了午餐拿去喂狗,明日又将轩辕承烈熬了半夜才写好的大字涂满了墨汁,还带头喊起了冬长虫的绰号。
轩辕为龙,龙蛇一族,绿安中人素来将蛇唤作长虫的,轩辕承烈的姓氏被贬得没了模样不说,仅是一个冬字,更是道尽了轩辕承烈任人揉捏的脾性。
不敢与人厮打。
轩辕承烈身子单薄,没有与人殴斗的资本,童年时忍不住闲气,恨恼之后,与人厮拼,每次都是被人骑到了身上。
而且,更让轩辕承烈郁闷的是,自己破了衣服,流了鼻血,吃了大亏,回到家中,茗娘不问青红皂白,径直就是一段要忍着闲气,莫去招惹是非的教诲,当真是苦上加苦,苦不堪言。
自从七岁时用陷阱折断了到家门口辱骂茗娘的周婆子的小腿,被讹去了家中的杂货铺,断了自家生计来源之后,轩辕承烈的性子更是不敢抗争,变得懦弱沉闷,时常一整日也不肯与人说出一句言语。
如今,虽然在风不破的教训下,性情开朗了很多,但是轩辕承烈的朋友也仅是三两个,除了李明德之外,与其他人谈论的话题,也大多局限在他擅长的机关消息上。
即便是李明德,因为身份地位的缘故,轩辕承烈也不敢掏尽了肺腑,与他说尽心底的私密。
不肯说,并不是不想说,没有可以信赖的人而已,而风不破和茗娘,在轩辕承烈眼中,已经是父母样的人物,即使是再言无不尽,也没法与他们尽数吐露心声。
眼前的杨田氏却与其他人不同。
帮着推车,虽然是一份举手之劳,但是,已经让从没有受过他人恩惠的轩辕承烈心生感激。
之后的一段教训言语,虽然是因为误会而产生,可是,毕竟是一个陌生人,肯将亲近间的私密言语细细论说,还都是替自己考虑,更让轩辕承烈对杨田氏的好感高涨出几个脑袋。
那番言语仔细琢磨之后,愧疚心、同情心之外,轩辕承烈心中,又生出了对杨田氏的敬重。
杨田氏一张面孔上,满是饥寒后的痕迹,隆起的颧骨下,两腮已经搜脱了相,面带菜色,更是饥饿已久的佐证,如此之下,那个面饼,却留了很久,应该是留作保命时使用的,但是对着自己这个陌生人,却毫无提防的拿出来,还分给自己大半,更让轩辕承烈感动不已。
即便是嫡亲的姐姐,饥苦之下,哪里能再做得更多。
如此,一段心肠就泛滥起来,不自觉间,轩辕承烈不仅心中的戒备退去了许多,甚至对杨田氏生出了亲近之感。
若是这个好心人是自己的姐姐就好了。
虽然体态不是寻常人喜欢的那种娇小玲珑,还没有缠足,一双天足,很是丢了妇人的身价,但是能经受住逃难路上的苦楚,说明她心性坚忍,敢孤身南逃,说明她不是一般的胆大。
这样的人,断不会容忍欺侮自己的亲近的。
若是在别人欺负自己的时候,有这样一个高高大大的姐姐在侧,自己的那些同窗,一定会生出顾忌,把嚣张收敛去很多,那样,自己必然会少受一些苦楚。
而且,杨田氏的相貌虽不时上佳,也饱受磨难的摧残,但是细细看过,依然隐隐还是有些精致,将养之后,即便不是一个佳人,也是一个美人,行走在路上,断不会辱没了自家的身价。
更何况,不仅心里身外的关护着自己,而且,与言语中透着的文雅之气相称,杨田氏的举手投足间,娇柔,妩媚,女人味道十足,优雅的紧,全不是寻常女人经过磨难后的粗俗泼辣。
父亲是秀才,算作是书香门第,自幼又在《女诫》、《女儿经》等文章中浸染,茗娘的言谈举止已经算是女人中少有的典雅,即便是李明德的老娘,县令李崇宪的婆娘,与她比较起来,言行间也少了许多的雅致,可是比起眼前的妇人,轩辕承烈还是觉得茗娘在某个方面要差上一点。
何况,既然是逃难之人,想来也未必有什么妥当的去处,若是真能认作了姐姐,将她带回家中,自己有了依靠,杨田氏也有了着落,当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一念至此,轩辕承烈满腔子的热切都凝聚到眼中,望向了杨田氏,眨也不眨。
“姐姐,你就答允了吧……”
“我年长于你,撇了嫂嫂的称呼,你就该叫我姐姐的,难不成,你要叫我婶婶、阿姨,我有那般苍老么……”
杨田氏答允的倒是痛快,笑意盈盈,不过,眼中口中,流露的不仅是戏谑,也隐含着讶异。
这番表情,让轩辕承烈知道杨田氏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赶忙急急的解释道,可惜,越是紧张,越是慌乱,口中的言语说的语无伦次一般。
“我是说,想让你做我的姐姐,那种不是亲生的,但是就像亲生的一样的那种,就像结拜兄弟的那种,不过你是女的,咱们结拜不成兄弟的……”
“莫不是,你想与我结拜成姐弟……”
敛去了面上的戏谑,杨田氏的眼中讶异的成分更多,面色也郑重起来,一双眼睛牢牢的望向轩辕承烈,审视着。
“为何,我们不过初次相识,你怎么就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我母亲在生我的时候便殁了,父亲也在母亲过世后不久去往了京城,从此再无消息,实不相瞒,我现下十四岁了,却没见过生身父母一眼……”
“身上身下,我都没有个兄弟姐妹,自小到大,连个说话的贴心人都没有,也因此受了许多的欺侮,我早就想有个姐姐,能够关爱我,护佑我……”
“适才,姐姐的一番言行举动,是我从没领受过的,让小弟我心生感激,由是才生出了这般的奢望……”
对着心目中的亲近,又因为自家心中的热切,轩辕承烈嘴巴伶俐起来,将自己的过往、此番的心境说得干净彻底,竹筒倒豆子一般的畅快。
只是没说自家的那个开国勇威县子世子的勋贵身份。
那就是个名号而已,既没给家中带来银钱,也没有带来田地,压根就没有什么好处,还连累着自己与风不破和茗娘间生了阶级的生疏。
若是这个杨田氏是个贪慕权贵的人便就罢了,偏偏还是一个仗义之人,这种人的眼中,一个勋贵的身份不仅不会是荣耀,相反,却是一份拖累,若是这个时候早早说出来,只怕她会生出芥蒂。
“小郎君自谦了,我这一个逃难的寡妇,落魄之极,还是一个不祥之人,如何能落下你奢望这样的言语,能蒙小郎君青睐,当是妾身的奢望才是……”
杨田氏惨然一笑,接着问询起来,
“那你怎么长大的……”
“我是由我慈母养大的,她叫茗娘……”
“也是一个苦命的小可怜,倒与姐姐我的过往有些相似,我母亲早丧,只有一个姐姐远嫁他乡,身上身下,没有一个亲近,若不然,我那夫家也不敢动了要将我卖到青楼,以便贪占我家财的念头……”
“我倒是早就盼着有个弟弟,可惜……”
杨田氏眼睛中的闪亮一晃而过,便即黯淡下去,连面上也显出了颓唐的沮丧,
“不妥当,不妥当的……”
“我一个逃难之人,还是一个丧夫的寡妇,不祥之人,一身的晦气,怎能高攀得起……”
“何来的高攀,我也不过是个寒家子弟……”
轩辕承烈急急抢白道。
家中日子困苦,就如寒家一般,有没有那个勋贵其实都没有什么,高攀一语一出,轩辕承烈更不肯轻易吐露了自家的家世。
没想到如自己一样,杨田氏也是一个没有母亲关爱的,同病相怜的运气,更让轩辕承烈坚实了自己的决定。
若是有这么一个心智坚韧的姐姐,不但可以护佑着自己,还可以帮衬着家里,甚至有可能帮着自己,一起劝说了风叔和茗娘,让自己摆脱了武侯子弟的宿命。
“你说寡妇不祥,那天下间的寡妇都该死了不成……”
“至于逃难,那更是时势造就,与你何干……”
“姐姐你南逃而来,又是孤苦无依,难道你就想如此生活无着,居无定所,流落世间……”
“你当真不嫌弃我么……”
“弟弟我叫轩辕承烈,因未束发,目下尚无表字,姐姐日后唤我承烈便可……”
“轩辕,好雄壮的姓氏,三皇始祖的后裔呢……”
“你既然不嫌弃,那姐姐我再推拒,就是矫情了,不过唤你名字可是失礼的紧,家里人当是唤你烈哥儿的吧,姐姐我高攀一下,也如此叫你可好……”
杨田氏不仅有些文墨见识,也该是在大户人家生活过的,很是懂得一些富贵人家中的礼仪,居然知道不能轻易唤人名字的忌讳,也知晓大户人家中呼唤未成年子弟的惯常称呼。
“你这驮运枯草的车子倒是少见,以往在北地倒是见过类似的,叫做爬犁,不过与你这物件形制也不相同,如今临近黄河,却不想也能见到……”
将包袱铺到雪地上,拉过轩辕承烈,强按着他坐下,杨田氏自己却蹲到了一边,老鼠样的吃过了面饼。
连碎裂到手上的饼渣也都侧身闪避着舔尽了,杨田氏立起来,围着滑车打量起来,还不时的俯下身子,仔细的观瞧,口中更是稀奇着。
“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你看我,身小力弱,担不得重物,只能以器补力了……”
自己设计的器物得到了别人的夸赞,而且还是新近结识的亲近,轩辕承烈心中有些得意,啃咬着面饼,在脸上扮出了一副苦恼的面相,塞着面饼的嘴中,含糊不清的说着。
“食不言寝不语,刚刚说过你的,现下就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