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小杏去上舞蹈兴趣班之后,盛卉在附近找了家咖啡厅,坐在靠窗位置。
窗内有薄雾,窗外是密密麻麻的雨丝,视线遮挡得一干二净。
瞿瑶到的很快,边脱外套边说:“这种天气,除了你,天王老子我都不见。”
落座后嘴也不停:“小杏今天又学什么?舞蹈?我也要给她准备课程,幼儿设计课,就从小女孩最喜欢的换装游戏开始。我要把她培养成我的接班人。”
盛卉朝她眨眼:“心情不错?”
瞿瑶勾唇:“是啊。昨天就和你说了,我和叶舒城的会面,非常完美,既没露馅也没露怯。他比我想象中直白很多,直接告诉我他在找一个名叫‘瞿瑶’的女生,然后问我那场威士忌走秀的灵感来源。”
盛卉:“你怎么回答的?”
瞿瑶:“我先假装纳闷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他解释了之后,我才回答,是前两年另一场国外大秀给的灵感。”
盛卉朝她竖起大拇指:“反侦察意识很强,奥斯卡影后级别的表演!”
瞿瑶哈哈大笑,笑到最后,声音忽地一顿,表情严肃了些:
“但是他给了我这个。”
她从包里抽出一张邀请函,放在盛卉面前。
“说是因为耽误了我的时间,聊表歉意。”瞿瑶眼中有攒动的亮光,“这可是申城最顶级商会晚宴的入场券,拢共一百五十个名额,我是其中之一。”
盛卉瞥了眼桌上那张精致华美的邀请函。
她有些明白了。瞿瑶今天之所以这么高兴,不仅仅因为她在叶舒城面前应付得好,也因为她收到了这份礼物。
她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不会放过任何往上爬的机会。
“我可以去吗?”瞿瑶突然问。
如果她赴宴,一定还会碰到叶舒城。虽然她很想去,想拓展商界顶层人脉,但她更在乎闺蜜之间的感情。
盛卉点头:“不用在意我,我已经看开啦,你也别太把他当回事。”
瞿瑶:“我还是会守口如瓶的!我让我身边所有人都守口如瓶!”
盛卉笑起来,眼角下弯的弧度有一瞬间的凝滞。
其实叶舒城已经发现端倪了吧?精明的商人不做无谓的投入,那张邀请函分明精准戳中了瞿瑶下怀。
盛卉相信闺蜜的演技。那么叶舒城是怎么发现的?
她感到十分好奇。
深夜的市中心cbd。
匍匐在脚下的城市渐渐收敛光与热,由无边黑暗接管,而万恒科技大厦整栋楼几乎灯火通明。
叶舒城正在查看ai实验室某次强化学习的框架代码。
五分钟前,他刚签完几分商业计划书,对秘书说他休息一会儿。而他的休息,就是戴上银丝眼镜,开始研究代码。
邵秘书刚才路过11层技术部,那边也在加班,整个办公区看不见几个茂密的后脑勺。
他不禁担忧地扫了眼老板的脑袋。老板加班加得比程序员狠多了,幸而叶家的基因异常优秀,他的头发看起来乌黑浓密,拉出去可以直接拍洗发水广告的那种。
邵秘书放心了,甚至有些羡慕。
他将一份纸质合同摆在叶舒城面前:
“叶总,合同标的过亿,李总请您过目。”
李总是万恒娱乐的ceo,今天下午谈成了一项大合作,对方是块硬骨头,啃下来很不容易,所以他特地把合同呈到叶舒城面前表功。
“给徐总看吧。我不擅长这块。”
嘴上这么说,工作狂叶舒城还是忍不住翻了翻合同,查看条款,而后给出建议,“告诉李总,如果他相信自己的预期,就去争取控股对方公司,不要被明星牵着鼻子走。”
邵秘书记下了,过了一会儿,问叶舒城:“您今晚回家吗?”
叶舒城摇头。他一周有一半的时间都睡在公司,这里一应俱全。
将近凌晨,邵秘书还没走。叶舒城准备休息了,明早要搭早班机飞帝都。
大脑还有些亢奋,他让秘书随便拿一瓶酒过来。
他的办公室配有私人茶水间,半面墙设计成全封闭酒柜,酒水品类从流行口粮到珍稀藏品,一应俱全。
老板说“随便”,邵秘书果然很随便,选了他打开酒柜后看到的第一瓶。
叶舒城盯着电脑屏幕,拿起秘书倒好的酒,草率入口。
下一秒,他倏地眯起眼,像吞了一口呛人浓烟。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喝酒要鼻子先品尝。”耳边隐约响起女孩放肆的笑声,“你怎么这么可爱!”
同一瓶酒,再一次品尝。和五年前相比,他现在的表情淡定极了,细心的邵秘书甚至没发现老板被酒呛到。
雅柏漩涡。叶舒城忘不了第一次喝到它的感受。
初识那夜,小酒馆里,叶舒城和瞿瑶聊到自己的职业发展。他想留在美国读博,可是长辈需要他回国打理家业。身边的同学朋友都劝他坚持自己的学术梦想,而瞿瑶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你还是回国吧。”
叶舒城问她为什么。瞿瑶说,因为我会算命,如果你留在美国,迟早会被自己的责任心折磨成疯子;如果你回国,大可以把国外的导师同学全部请来为你搞科研。说到这儿,她忽然眯眼,像只成精的狐狸,笑着问:“我猜你很有钱来着,没猜错吧?”
叶舒城答:“还行。”
这个女孩几乎一眼就看透了他。他会回国的,其实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
他被瞿瑶彻底迷住了。所以,当她提出那看似真诚的“捐精”邀请,叶舒城感到荒谬,甚至有些恼怒。
瞿瑶失落地叹了口气:“很抱歉惹你不高兴了。萍水相逢一场,我们以后不会再见。”
她起身结账,然后潇洒离开。
回到酒店,叶舒城整宿失眠。
失眠的结果是,素来冷静清醒的他好像疯魔了,竟然觉得自己不能承担和她再也不见的风险。
他才二十四岁,连恋爱都没谈过,却开始考虑生孩子的事。
只要能再见,什么都好。
翌日,他在酒馆附近等了一天,然后又去当地机场碰运气,居然真给他碰到了。
瞿瑶装作不认识他。叶舒城直接挡在她面前。
瞿瑶拉下墨镜:“叶先生改主意了?”
她这两天偶尔也想他。不过她的想法很单纯,她觉得自己大概率找不到更优秀的染色体了。
叶舒城:“谈谈。”
瞿瑶不想和他谈,但她实在馋他染色体,于是重复了一遍前天说过的话:“请生父放弃对孩子的一切权利。”
说完还拿出手机,打开录音,重复一遍。
录音机捕捉到叶舒城的一丝笑。
到底是二十出头的女孩,法律知识浅薄,这类有悖于公序良俗的协议,法律层面相当于无效。
叶舒城同意了。
瞿瑶又问:“能不能给我看一下你近期的体检报告?这是我的。我很健康,而且没有性经验,叶先生应该不会有什么损失。事后”
人来人往的机场,她平静得像在进行一项交易。
叶舒城神色尴尬:“换个地方说吧。”
瞿瑶摇头,非要说完:“事后,我会离开,和叶先生不再有任何交集。”
叶舒城感到荒唐至极。但他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情绪。
慢慢来吧。他对自己说。同时他也有自信,凭他的能力,不可能让她轻易逃走。
机场大厅正前方展示着世界地图。叶舒城有轻微近视,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疯狂旅行挑选目的地:“我们去欧洲?还是就近去夏威夷?”
他努力地调动起脑子里为数不多的浪漫细胞。
身旁,美丽的女孩低头查看手机,随便指了指附近的一个度假区:“就去这里吧。弗农山庄园,这才叫就近。”
叶舒城:
后来他才明白,瞿瑶之所以不搭飞机,拒绝远程出行,是因为不愿意在他面前暴露个人身份信息。
这之后,他们租车、租别墅、购买一应物品,全部由叶舒城包办,他认为自己做这些理所应当。
相处的第一个夜晚,他们磨合得非常艰难。瞿瑶主动招惹他,而她自己洁癖严重,碰到他又会浑身难受。叶舒城一整晚啥都没干,光看她自个在那儿撕扯她自己。天底下竟然有这么矛盾的人。
第二天,瞿瑶逐渐适应了。拥抱亲吻的时候,她紧皱的眉头一点一点松开。年轻的、热血澎湃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成功谱写生命大和谐乐章。从早写到晚,简直不能再和谐。
来到第三天,两人已经相当熟悉了。除了厮混,还一起喝酒看电影,有说有笑。
瞿瑶开了一瓶雅柏漩涡,若无其事地递给叶舒城。叶舒城以为是甜美可口的助兴酒,径直饮下,然后整张帅脸熏变了形,仿佛一头栽进了堵塞半个世纪的烟囱管。
瞿瑶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你你怎么这么可爱!”
这句话是她的口头禅,语气像逗小孩。别人在她面前出大糗,而她一脸宠溺地夸对方真可爱,让人又爱又恨,拿她完全没办法。
叶舒城从小到大,被人夸可爱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们的关系似乎有所亲近。在这天晚上,叶舒城尝试性地询问瞿瑶的电话号码。瞿瑶想了想,给他了。
给了一个保质期只有两天的电话号码。
五年后。
雅柏漩涡那股浓重的、爆发力极强的烟炭味道丝毫未变。酒液滑过的舌苔仿佛铺上一层燃尽的篝火,烟草和果味随后出现,口腔中弥散的香气在焦油和甜美之间反复拉扯。
叶舒城想起昨天。他和名叫“瞿瑶”的设计师见了面,因为注意到她办过一场以威士忌为主题的时尚大秀,展现出了杰出的艺术能量和烈酒品味。
见到本人,本人也很美,但是和她一点也不像。
会议间隙,叶舒城路过茶水间,瞿瑶和她的同事在里头喝咖啡聊天。
同事一不小心,嘴被热咖啡烫起了泡。瞿瑶一边给她递冰块,一边没脸没皮地笑话她:
“你怎么这么可爱!”
门外的男人不禁停下脚步。
惯用“可爱”来形容出糗的人,并不是常见的口癖。
语气像在和小孩说话,就连停顿、重音、说话节奏都一模一样。
不是同一个人,却共用同一个名字,共享同一个口头禅。
叶舒城敛了敛眸。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他记忆里的那个“瞿瑶”,才应该打上双引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