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厕筹,就用书写完的竹简代替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茅厕也是吏子们杂乱无序的习字简的最终去处,就好像小时候有学生用写完的作业本纸擦屁·股一样,竹简确实就是这个时候的“纸”。
盼也没想着周宁回答,毕竟厕筹是公用的,极可能谁用的时候不小心将之掉下粪坑去了。
不过,“你是不是在家学过啊?”盼又问道:“我看竹简上的遣词用词极为严谨,字迹也娟秀刚劲。”
周宁笑道:“嗯,我身体不好,所以拖到现在才入学室,但怕跟不上,便在家中自学了。”
原来如此,盼点了点头,又道:“那下午的武课你能跟得上吗?”
周宁笑了笑,“怕是、不能。”
周宁转头看向学室前头讲案左侧的漏刻,在学室学习对于周宁来说确实很难熬,但不是因为学业难度,而是时间。
吏子每日到学室学习的时间太长,从夙食末到暮食初,倒也算朝九晚五,可这里没有午饭更没有午休,所以是一整日都在学室。
盼闻言安慰道:“没事,你慢慢练,咱们是文吏,武课要求不高。”
周宁笑了笑,不置可否。
短暂的如厕时间后,第二堂是翘来教授算学,没有很复杂知识,只需背下九九乘法表,更多的就是各种实务运算了,比如各种织物、谷物价钱的换算,房屋及土地面积的计算。
这一堂课旁的学子边听边跟着记下公式,唯独周宁静静听着,未动笔墨,翘看见了,撇着嘴摇了摇头,倒也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
第三堂课是乙来教授习字课,除了用《仓颉篇》《博学篇》《爱历篇》等固定的书目外,更多的是用户籍教他们习字。
秦朝讲究实用为上,他们往后大多是基层官吏,无论是上户口、收租子、拉壮丁还是录口供,都免不了和百姓接触,所以尽快熟悉百姓各种奇特名字,对于他们能尽快上任是最实用的。
乙授课很严肃,对待周宁和对待别的吏子没有任何区别。
第四堂课,喜来讲解了一些他往诊的经历,往诊不是医者出诊,而是跟着狱卒到案发现场跑案。
在他的讲解中如何破案的方法不多,更多的倒是各种罪行的量刑,不过各种案例张口就开,看得出他是一个经验丰富、律法娴熟的老吏。
课毕,喜踱步走到周宁案边,问道:“几门课都上过一遍了,你感觉如何?”
周宁恭敬的起身回道:“几位令吏都讲解得极清楚,只是吏子身体不好,想和令吏请休,让吏子在家中学习,月末再来参加考试。”
盼惊讶的看向她,这就要撤了?
喜皱起眉头,见他虽不算健硕,可脸上也并没有疾痛之色,便训斥道:“你原本就比人家少两年时间,不想着刻苦学习,迎头赶上,还想着回家偷懒休息?这次考试殿后倒不过一顿笞打,可明年若不得过,你便得服役去,到时候可没人管你身子骨好不好!”
周宁正容揖了一礼,“吏子知令吏好意,但……还请令吏应允。”
喜想了想,又敛了怒容,劝道:“你刚刚入学,听不懂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还有一整年的时间,努力赶上就是。”
显然是把周宁前头的“极清楚”当做是死要面子的客套话了,周宁笑了笑,“正想和令吏说,我想直接参加今次的吏考。”
“你!”喜又气又惊又怒的指着周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越劝,他话还说得越大了?
“噗!”周宁前头的吏子喷笑出声,他笑道,“这位吏子既有这样的自信,令吏就允了他吧。”
盼急忙劝道:“周兄,你冷静啊,咱们还有时间呢,为一时之气,不值得!”
语罢,又凑到周宁耳边小声的说道:“吏考不过的惩罚可比咱们课考殿后的严重多了。”
课考殿后不过是笞二十,可吏考不过,却是笞二十,加罚一头猪,作为第一名及其令吏的奖赏。
周宁微微偏头,避开他的气息,又对喜躬身揖了一礼,“还请令吏应允。”
喜见他态度坚决,不像是胡闹,便硬邦邦的教训道:“好,我让你今次跟着考一次,但若不能过,你便给我静下心来,好好学习。”
“是,多谢令吏。”周宁揖礼谢道。
“哼。”喜皱着眉头,冷哼一身,满脸不高兴的走了。
周宁坐下不慌不忙的收拾案几上的笔墨,盼道:“你这会就走呀?”
周宁笑道:“是,我身体不好,武课跟不上。”
这话怎么好像听过似的,盼愣了愣,周宁已经背上书箱往外走了,至于屋里其他吏子的私语嘲笑她全然不在意。
盼快走两步追了出去,“我送送你。”
学室位于县衙的左侧,是一排打通的长房,出了学室的门,是一个小院,小院左侧是院墙,右侧是一排房屋,那排房屋便是令吏们办公的地方,但门并不朝着学室,得绕到县衙前院才能入内。
周宁要离开县衙,倒不用特意绕到前院大门去,径自从小院的偏门离开便是。
盼看着周宁,没说话先忧愁的叹了一口气,然而等他表达完自己的怅然,想伸手拍拍周宁的肩膀表示自己的不舍时,周宁已错开一步先拱手道:“告辞,我这就走了,你快进去吧。”
语罢,不等他答话,人已毫不留恋又风度翩翩的转身走了。
虽然周宁来得安静,走得低调,可学室还是留下了她的传说,一个迟了两年才入学,只听了半天的课又请休的人,放言要参加吏考!
哈哈,诸位参加吏考的可以放心了,只要课业合格便是,殿后的有人了。
呜呼,参加课考的吏子直叹可惜,原本是包他们课考殿位的跑了,这末位的压力还得他们自己担着,可惜的同时,也嘲笑、恼怒周宁的不自量力。
但这些纷纷扰扰都与回到家中的周宁无关了。
家里,老妪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堂屋里不见韩信,周宁扫了一眼柴火堆,与她出门前相比,半分不差。
周宁一边往屋内走,一边对老妪道:“别洗了,先做中饭吧。”
韩信闻声走出屋内,看到周宁回来微微诧异,又低头抿着唇不说话,沉默的上前接过她的书箱。
周宁也不说他一个人便不吃午饭的事,她知道被一个同龄人供养,哪怕这个同龄人是他的老师,也戳到他敏感的自尊心了,但他确实无其他谋生的本领,所以这份戳心便化作难堪叫他无法自处,所以周宁不在家吃午饭,他便也不好意思吃午饭。
周宁猜得没错,韩信现在确实是既自卑又迷茫,从前他一直自信自己只是暂时的艰难,往后必定发达,等发达之后,他也会百倍的回报帮助过自己的人,可眼前之人,年岁与他相当,才识却远胜于他,他真的有机会报答吗?
然而猜到了,周宁也并不打算做什么,她道:“我不去学室了,等月初直接去考吏。”
她要的只是他感恩,至于他感恩的同时,心里怎么难受折磨就需要他自己调节了。
韩信点了点头。
日子又恢复到之前,半年过去,周宁已不用项庄来教她剑法,自己也不再特意抽时间给韩信授课,只韩信问问题的时候解答。
周宁很安静,韩信也不说爱说爱笑之人,而老妪干脆是个哑巴,项羽等人也因周宁考吏在即不敢过来打扰,所以要不是小院每日还有炊烟升起,整个院子安静得像是没有人住。
考吏当日,韩信驾车送周宁去学室,刚打开院门,却见项羽站在门外。
他爽朗的勾起唇,带着东升旭日的热情的坦荡,笑道:“我来送先生。”
知道说不用,他也会跟去,周宁干脆的笑着点了点头。
韩信驾车,周宁和项羽坐在车内,甫一坐定,项羽便道:“先生不用紧张,以你的才学,除授为吏定是手到擒来。”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多谢。”
项羽又道:“先生打算为何吏,我叔父说,他与县令相识,可为先生安排一二。”
周宁笑着摇了摇头,“替我谢过项二哥,不过不用,我已有打算。”
项羽于是真心赞道:“也是,如先生这般大才,自是哪里也去得的,先生总是如此从容不迫,真是叫籍佩服。”
周宁笑了笑没有说话,她说与不说,项梁都会给县令递话,让他多关照她,但她若是说了自己心仪的职位,而最后她又去到了那个职位,不管这中间项梁出了几分里,那都是人情了。
项梁让项羽如此问,是想让项羽做人情与她,可惜,项羽并没能体会到他叔父的良苦用心。
周宁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项羽便不再说话。
到了县衙偏门,和周宁上次来不同,上次她来得较晚,吏子们都进了学室,吏子们不了解她,她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故并没有人注意她。
可今日不同,今日来的都是要参加考吏的吏子,早听说这次考吏的最后一名定了,他们轻松的同时,也好奇是哪个同窗如此雄心壮志,故这次周宁一露面,便见一圈人围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韩信皱眉不语,心里虽然不舒服,但不愿意在县衙门口闹事,故没有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