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府中,遍地都是尸首,有的趴着、有的侧倒、有的翻转、有的扭曲、有的在地上、有的仰在椅子上、有的靠在游廊中。
他们横七竖八,死态各异,但面目却多少都有几分死亡都消不去的惊惧,诉说着死后都不得安宁。
不得好死,大约就是这般。
李谊缓缓走入其中,明明是活人,却形销骨立得没了一丝人气,在死人堆里也毫不突兀,仿佛一道死后脱体的游魂。
咔哒,咔哒。
他的脚步很轻,可还是在寂夜余留下些许声音。
像是呜咽,又像是叹息。
他拖着步子艰难地走着、挪着,目光轻轻拂过每一张发青的脸,然后一次次停下、俯身,把一具具死状惨烈的尸身扶起来又放平,将他们的胳膊收拢在身体两侧,将他们的脑袋扶正,将他们不瞑目的双眼拢下。
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像是对待死人,倒像是待一个睡着的人,生怕打扰他们的好眠一般。
死不瞑目的人们无法死而复生,可狰狞的面目总归是多了几分安详。
这件事李谊做的很吃力,因为死在周府的人实在太多了,而李谊自己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又身受重伤,就连站稳都很吃力。
许多次他缓缓走着,就突然毫无征兆向下栽,轻似掌心滑落的绸缎,重似玉山之将颓。
赵缭看着,每每心一惊、拳一紧。
而一次次摔在地上的李谊,就连因疼痛而本能产生的反应都没有,像是早已经疼得麻木,还不等气喘匀,就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再走向下一个人。
周府上下一百多人,李谊一个个将他们置平合眼后,已经到了后半夜。
此时夜深风寒露重,就是裹着斗篷的赵缭,都倍感寒气之阴毒,已经开始头重鼻塞。
她完全不敢去想,只身着一袭破烂单衣的李谊,在这寒冬的深夜该是如何难挨。
她只知道他一次次身体剧烈战栗,是将一声声咳嗽关在喉咙里。
就他现在的身体,只是一声咳嗽,都能震碎他的五脏六腑。
赵缭的手落在披风的系带上停顿一下,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将披风脱下来,看也不看地重重扔在一旁。
赵缭心想,渡死人的人冷着,她这个杀活人的人,有什么资格得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这时,李谊已经进了屋,月盈镂花窗,窗窗映清影,伴着他一个屋一个屋地走。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怀里抱了许多的布料,有床幔、桌布、床单。
他一次次进屋、一次次出屋,一次次抖开布料,给躺在地上的人蒙上。
刚开始赵缭不解李谊用意,后来才恍然,他这样做,就和那会她让观明台的人走两侧门,不准他们走李谊跟前的时候一样。
她想保他的体面,而他想保这些亡者的体面,不忍见这些冤魂曝尸霜寒露重之中。
就是在昨天、甚至是几个时辰前,赵缭都有资格嘲笑他净做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可此时此刻,不能将沾满血的斗篷扔给李谊,就陪他冻着的赵缭,还能嘲笑谁。
他们都一样,一样明知自己的行为于事无补,却仍心存不忍。
赵缭只是心中奇异,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他就像是和自己有仇一样,无所顾忌地透支着生命,却对已经死去的陌生人满怀悲悯。
赵缭想不明白,但盯着院中那道伶仃孤影一整夜,赵缭一点一点看懂了。
因为李谊将这院中的每一条命,都算在了自己头上。
周昆崎是因卫国公招致杀身之祸,而据传闻,卫国公当年虽然被圣人打压得已无喘息之地,但若为自己,他万万不会起事。
他是怕崔家倒了,李谊再无助力,只会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