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赫氏一愣,转用汉话道:“那臣妾就自个去了。这位妹妹看着眼生,可是中原来的?”
我作揖道:“回王后,民女确是中原人。”
叶赫氏道:“哀家自小就对中原的风土人情着迷,姑娘若是得空,便给哀家讲讲中原轶事如何?”
赫朗赤话未出口,我已经说道:“承蒙娘娘垂爱,民女闲暇。”
叶赫氏道:“这便是好,陛下政事繁忙,姑娘去哀家帐中,我们畅谈一番才是。陛下?”
赫朗赤不耐的挥挥手道:“去吧。”
叶赫氏的大帐虽不及赫朗赤的显阔,但华丽尽显,绡烟罗帐,白玉石枕,雕空的香薰球,纹花的木屏风,的绒毯铺地,手工的刺绣挂墙……
我们面对面席地而坐,之间横着一张梨木桌,摆着草原特色的糕点和奶白色的茶水一般的饮品。
叶赫氏遣退了婢女,举杯敬我。
我施以还礼,道:“王后不必介怀,民女哪里来自会回到哪去。”
叶赫氏抿嘴轻笑,缓缓放下了茶杯,道:“一直以来我都有种感觉,感觉会再见到你,泫汶。”
我一惊,去摸脸上的人皮面具。
却听叶赫氏笑道:“今个一早颜姬跑到我这哭爽说陛下为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把她从摔了下来……”
我不禁轻笑。
叶赫氏道:“陛下对待女人,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是利用也罢,宠幸也罢,绝不会失了温柔,于是我想到了你。”
“我?”
叶赫氏苦笑道:“这一个多月,我便觉得陛下在等什麽人,常常深夜独坐大帐中,一个人自斟自酌……现在想来……”
“王后……”
“而你刚才那番话,若非睿智之人绝说不出来的,而对于泫汶的细腻心思也是最令陛下心神为之向往的。”
叶赫氏按住我的手,道:“泫汶,有时我很羡慕你,能够走进陛下的心里,可是静下心来想一想,却觉得你……你很悲哀,一路飘摇,何处才是你的终点?”
我怔怔的看着她,突然觉得这是我所见过的女子之中最不凡的一位,淡然处之,她真的能够做到。
她接着说:“陛下也同样悲哀,他明明知道你们不可能相守,却抛不开心中的执念。”
叶赫氏暖暖的体温传到我冰冷的手上,她说:“你们都太过于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这样反而不能快乐。”
“我欣赏他,欣赏这苍狼一般的男子,但,能陪他走下去的人,只有你而已。”我真诚的看着她说。
之后的几日我住在叶赫氏的大帐中,过着清闲安然的日子。
我们促膝长谈,时常秉烛至深夜,我给她讲中原辽阔疆土之上的奇闻异事,她给我讲蛮夷茫茫草原脉脉黄沙中的风土人情和赫朗赤开疆扩土的艰难过程。
赫朗赤偶尔也会来坐上一会,却只是沉默,安静的听着,眉头深埋着不知名的情绪。
无奈,再多的慨叹也不过化作心间的一缕无奈的低吟。
夜间起风,风声在原野间猎猎而响,时有狼嚎,尖利的声音清晰回荡在茫茫草原之上。
我掀开帐帘向外间看去,天空浓密的黑陈,一轮细月光芒苍凉,淡淡的透明的光辉挥洒下来。巡夜的士兵经过大帐,我退回帐内。
叶赫氏坐于铜镜前,身后的婢女在为其卸去头饰。
我走过,捡起桌上的紫玉钗比在叶赫氏头上,道:“还是紫色适合王后。”
叶赫氏温婉的笑道:“你就取笑我吧。”
我刚要说话,却咽在喉中,身子一动向后掠出几步。
来人黑衣蒙面,武功颇脯转瞬掠进帐内,拍晕了婢女擒住叶赫氏。
显是没有料到我能躲开他刚才的一击,黑衣人右手捏在叶赫氏的脖子上,使她发不出声来。露在外面的眼睛冷冷的看着我,道:“你若是喊叫,她便是死人。”
这声音,我不由一愣。手紧握,指甲剜进了肉里也不觉得疼。
黑衣人道:“你是什么人,听得懂汉话,又会武功?”
我不敢说话,我听得出他的声音,他有何尝听不出我的呢?
叶赫氏脸憋得通红,疑惑的看着我。
我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摆了摆手。
“哑巴?”黑人瞥了我一眼,转向叶赫氏道:“你可是这蛮夷王后?”
他手上劲道略泄,叶赫氏大口的喘着气,点了点头。
却看那黑人眼神一变,挥手向叶赫氏天灵盖打去。
我一惊,须臾之间顾不得思量,纵身跃起,挥掌斜劈去挡黑衣人的手。
不料黑衣人那是虚招,身子一侧便卸下我的力道,反手一抓把我拉至身前,点了我的道。
叶赫氏刚欲惊叫,黑衣人出手急速点了她的哑。
黑衣人面对着我,语气平淡,愈发的成熟。他说:“堂堂蛮夷王后,会留下一个哑巴作陪?你既不愿开口,可是怕我认出你来?”
说罢,便伸手要揭我脸上的面具。
我低低叹了口气道:“修涯,这是何苦呢?”
修涯伸出来的手僵在半空,面罩外的眼睛抑郁深沉,无边的黑。
他的手缓缓揭开了自己脸上的面罩,青眉朗目,脊背挺直,蓄起了胡子的脸更显沧桑。
岁月和苦难的确可以沉淀情感。
他说:“你失踪多日,原来是来了蛮夷。”
“颠沛多日,幸得王后所救。”我说起了自己这一路的遭遇。
修涯深深的看着我,探究的眼神。
我说:“你怎么会来蛮夷?”
“爹无故在军中失踪,我怀疑乃是赫朗赤所为……”
“修元帅失踪?”
修涯点头。
我说:“军中守卫不弱,元帅怎会不惊动众人便失了踪迹呢?”
修涯道:“我也不知。但若是谁有这个能耐,除了赫朗赤还能有谁?”
我说:“修涯,你先放开我。”
“我忘了。”修涯歉意的解开我的道。
我目光望向远处,轻声道:“塞外戈壁飞沙,草原上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景色,我已经见过了,的确是平静的美,平静的令人感动,我此生算是无憾了。”
修涯闻言身子一颤,眼中澎湃的俱是暗黑色的悲伤,他握着双拳,在沉默中犹豫挣扎。
我见转移了修涯的注意力,却觉得无边的压力渐渐蔓上心间,压得胸口阵阵的疼。
修涯握住了我的手,失了笑容的脸上清朗的气息不再,星眸绞着我,字字清晰的打在我木然的心底,“若这次,你还会跟我走吗?”
我认真的看着他深情的眼睛,苦涩的伤感咽在喉间,只化作唇角一丝无奈的苦笑道:“修涯,我不能再辜负浞飏了。”修涯,若有来生,若我是清清白白的女子,若我还有爱人的资格,那么,我便去寻你。但,今生,我不能放弃浞飏,因为我放不下心中纠缠的仇恨。
修涯握着我的手慢慢放开,背着身子站了半响。转向叶赫氏道:“你若是出声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我几乎不可察觉的摇了,叶赫氏眼中含泪的点了点头。
修涯在她身上一点,便听叶赫氏厉声尖叫道:“有刺客。”
这样聪明的女子怎么会看不出来修涯不会杀她,又怎么会看不出我的含义。
叫声一出,帐外立刻人声响动,刀剑声起。
修涯挥手点了叶赫氏的道,拎起她,另一只手拽着我冲出大帐。
帐外里里外外的俱是士兵,手中的火把映明了黑夜。赫朗赤匆匆而来,目光扫了一眼叶赫氏,未在我这停留片刻。
赫朗赤黑色的披风在风中扬起,神态傲然睥睨天下,朗声道:“修将军这是做什么,天朝怎可如此欺辱我邦!”
修涯玉身长立,冷然道:“修涯身为罪臣,言行乃是个人之事,与天朝无关。”
赫朗赤道:“那你便是擅入军营,掳我王后的刺客。”
赫朗赤大手一挥,数十名弓箭手自后面窜出,拉开架势,对准了我们三人。
修涯道:“赫朗赤,你的王后尚在我手中。”
赫朗赤苍狼般的回眸中冷光一闪,肃然道:“我草原男儿怎可受人要挟,素闻将军修涯行事光明磊落,不料却是这般挟持夫人想要挟的小人。”话锋一转,直视叶赫氏,平淡的语气却不失帝王之势道:“朕,不会忘记你。”
叶赫氏眼中的泪终于滑面而出,却喜极而泣的微笑,咬着唇决然的点了点头。
修涯被赫朗赤一番冷言相激,不禁默然。
我看向赫朗赤,他虽然没有看我,但是我知道他看到到我,于是我轻轻的笑了。
赫朗赤似是知我所想,一束白刃的冷光打来。
我揭开了脸上的面粳在众人的抽气声中魅然一笑,道:“陛下,我们又见面了。”
赫朗赤定是咬牙切齿的恨我,但脸上却笑道:“原来是水汶夫人,不曾想别过数月,今夜能再见夫人倾城之姿。”
“只是……”赫朗赤挑起眉毛,“夫人易容改装混入我军营又是为了什么?”
我道:“陛下误会了,泫汶是被贩卖军妓的贼人掳来的,若不是易容改装,怕是活不到今日。”
“既是如此,今晚朕便设宴为夫人压惊,夫人走过来便是。”
我低声对修涯小声道:“挟持我,快。”
修涯一把揽过我,右手捏上我的脖子,把我挡在身前道:“赫朗赤,她若是有半分差池,浞飏定不会放过尔等。屠族之祸可想再尝?”
赫朗赤脸色变得很难看,狠狠的盯着我半响,强压着怒气挥了挥手,弓箭手霎时退到后面,士兵让出一条路来。
修涯道:“修涯如今已是草莽之人,所作所为全在个人得失之间,望王上见谅。”
说罢带着我纵身而出,向树林奔去。
青山环绕,密林葱郁,广袤的天穹暮色幽黑,无边无垠的蔓延至天际,璀璨锈点缀其间,和着皎白的月光映明了夜色。
春末夏初,原本清凉的夜风夹杂了几分稠稠的暖意,拂过脸庞留下些许残温。
这世间有的人,你以为情缘了绝,此生不见,却不想世事本就恼人,命中有劫数却无定数,没有人可以运筹帷幄料得万事,也许在转身的一霎,那个人,就再次莽撞的闯进你的生活。人,与人生而言不过微如蝼蚁,与天地而言不过沧海一粟,很多时候就算你抱紧身躯也握不住自己,何况别人的人生呢。
修涯静立远望,望向蛮夷的大帐方向。
我站在修涯身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他黑色的衣袂翩然,整个人透着萧索,惹人心酸。
情丝斩断,三生缘尽,此时此刻,修涯,我该怎样面对你,在我亲手杀了修升之后。
他,稍显暗陈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泫汶,我爹他……怕是已经……”
看着他的双肩,看着他寂寥的身影,我唯有柔声道:“不会,修元帅乃是非凡之人,不会出事的。”
修涯缓缓转过身来,闪着水光的双眼中痛色毕现,他说:“赫朗赤掳走我爹,不管他想要什么,不管爹屈服与否,赫朗赤都不会留下活口,不会给浞飏动兵的理由。甚至……甚至,连尸首都找不到……”
我没有问修涯为何能够肯定此事乃赫朗赤所为,修升已死,其他的便不重要了。比之修涯,我更担心即将前来的浞飏。
我立在原地,沉默的看着修涯,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月色冷然的白,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光影。
风止叶静,天地之间似乎突然归于宁静。唯有我与修涯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一下下的,在彼此的注视中继续着人类最原始的本能。
却听一声低鸣,我心头一紧,抬头便见一只白色的苍鹰在树林上空飞翔。
我看向修涯,他显然也识得那只白鹰,神情颇为复杂的看着我道:“浞飏来了。”
我点了点头。
他说:“泫汶……”
我道:“修涯,别说了,说什么都晚了。”
修涯朗目密着深深的痛色,黑色的衣衫衬得脸上一片阴霾。他默然的看了半响,所有的情感俱化作嘴角的一份无奈的微笑,却是那样的苦涩,他说:“是晚了,晚了……”他手摸上心口,道:“泫汶,这里有你,我便不会寂寞……”
泪终于涌出眼眶,如同串珠断裂,一颗颗哗啦啦的滴落,我抱住修涯的胳膊,哭道:“不要说了,修涯,求你不要说了……”
修涯抬起另一只手意欲抱住我,却停在半空中,僵了半响无声的垂落身侧。
他手指凑到嘴爆吹响了哨声。
苍鹰盘旋而降,我放开了修涯的胳膊,他取下鹰腿上的纸条,看了一眼后道:“我送你去找浞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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