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我总归觉得先贤作诗,不过‘有感而发’四字罢了。最初诗句不过是民间庶民,为事而歌,为情而歌。以《诗经》之高远深邃,无所不包,无处不动人,也不过就是民歌集录而成。后来又有许多诗篇,有大气磅礴者,有婉约清丽者,有哲思深邃者,有字字精工者,但于我而言,除《诗经》外只爱《乐府》罢了。”
徐娘子在书厅前对众女孩侃侃而谈,若说以前她们学诗是从‘理性’上来,熟背字句,详说解释。这时候就是‘感性’上认知了,《乐府》她们是早就学过的,但这时候来学就不是像原先一般,掰开揉碎了句子,然后一首首来讲解了。
而是放在一起来说,说的随性,旁征博引,有时甚至不只是《乐府》了。原来学的好的自然能解其中趣味,甚至引用之中不需徐娘子说出,下意识的自己就能脱口而出了——这不仅要熟悉,还要自己也心有所感才行。
徐娘子的学生大多都是基础好的,至于灵气就更不要说了,很快就随着徐娘子带着诗意的吟诵,沉浸到了风花雪月的讲解之中——可能只除了玉楼吧!虽然她也觉得那些乐府民歌十分动人,但是比起同学不用课本也能自如地随着徐娘子的思路而动,她就要吃力得多了。
好容易品出了一点徐娘子说的意境,却因为死活想不起来下一句而中断了思路,只得又去翻书本子。玉楼一开始还能忍耐,到后头就只能一手撑着脸侧,一手随意翻翻书本。闲闲地听徐娘子说几句,随便看同学们沉迷上课的样子——然后思绪就飘开了,飘到屋子外头去了。
“玉楼——,你来把《乐府》之中《子夜歌》都背诵出来!”
徐娘子自然看到了玉楼的走神,点了她的名字起来就是要警醒她。《子夜歌》是《乐府》名篇,自然都应该是烂熟的。虽说首数很多,但是都是短诗,若真计较起字数,只怕就是一篇中等长度的诗赋了,所以倒真不是难为的意思。
只是徐娘子真不知道玉楼能这般不熟练,只是支支吾吾出了十余首便再不能了——当初是考过背诵的。每个人都是过了的,可见玉楼是过了就丢开手不管的,温故而知新她是没学会了。
见状徐娘子能如何,只能无可奈何地挥手让玉楼坐下,然后说了一句:“要好生用心啊!”
这是今岁秋日上课时的情景,正在放避寒假的宝茹何以想起这个来,只因她闲的无聊翻看起了一本诗词集子。其中一句‘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就想起了当时那一堂课。
当时徐娘子让玉楼坐下后就接着与女孩子们讲课道:“民歌叙事写情,但到底抒情为主。落到如今写诗作词上却不同,或者有写景抒情,或者有叙事抒情,或者有描摹人物抒情等等。但纯以抒情的却没得什么,其中佳作更是寥寥无几,你们来试举几例。”
素香反应最快,立即道:“自然首推牛给事的《菩萨蛮》,‘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极言情之热烈,此生此世全然不顾,不过一晌贪欢!”
玉英却不同意道:“终究太过,所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既因情之热烈流传于世间,但也因之热烈,以至于孟浪的程度。不如顾太尉的《诉衷情》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情真意切不输于牛给事,而言情深沉,让人为之恻然。”
周媺在一旁也出声道:“‘文无第一’,各人看法不同,可是柳三变《蝶恋花》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可是公认,千古第一相思之句。各人看法不一,可是这公认的却没法子辩驳呢!”
宝茹心中也有偏爱的,与她们不同,于是她也插嘴道:“论情之深沉郁郁,热烈心折,你们说的倒是都有道理,但我依旧最爱美成一句‘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美成之忧愁抒情总归不够深情凄厉,但这轻忽若青烟一般的烦恼怅然之情,再无人能过他了!”
宝茹当时就说了‘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这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其中情思之微妙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强作的来的。宝茹当时自然能理解其中真意,品味其中才华横溢。只是今日却有了不同的感触——郑卓外出至今日,日近年关,也不知什么时候归家。其中相思之缠绵悱恻,倒有几分诗句里的烦闷辗转。
宝茹一时看入了神,好容易回过神来,自己竟然一杯热茶到冷,一页书也没翻篇过来。不由得无奈笑了笑,把诗词集子合起来,打算让菡萏重新换一壶茶来。只是没等她如何叫人,就听到外头喧哗起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这时候却只见小吉祥急急忙忙掀开冬日里安上的厚重门帘子——她年纪渐长以后少见这样急忙了。一是不规矩,二是不好与菡萏木樨两个做表率。只是这一回小吉祥却是顾不得了,她知道这消息一定是宝茹现下最想听到的。
小吉祥进门来,还不忘把菡萏木樨两个支出去,这才兴奋地与宝茹道:“姐儿,郑少爷他们回来了!”
宝茹乍听她的话,还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一时便有些怔然,直到心里默念了几回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唬地一下站起了身,眼睛发亮道:“可是真的!他们到了哪儿?怎的事前也不知道,急忙的就到了湖州?”
小吉祥见宝茹就要往外走,赶紧拦着她道:“姐儿别急呢!郑少爷如今可没到巷子这边,刚刚到的不过是一些精细货物呢!一些一般的送到了铺子那边,这些要好生存放的才收到了家里。至于郑少爷,自然是和其他伙计们一起在码头那边与车船行的人处理这一趟交船缴费的琐事。”
宝茹只是一时忘情这才忽略这些,这会子如何还想不起来这许多事情,立刻镇定下来。只是表面上是镇定了,但内心依旧是微甜酸涩,种种情绪一齐上涌。
宝茹不可能去码头那边的,只能在家里安坐等待——这可如何派遣心里的亟不可待?宝茹只能站起身走来走去,或者指尖下意识地敲打桌面。
小吉祥看不下去宝茹这样子,只得拉着她坐下道:“我的好姐儿!怎么就这般急了起来,要知这可还有的等呢!跑商回来这一日最是忙碌,与车船行的人交割也就罢了,还有各样货物入库,一样样地检验,对照着货单子来——这可是个细活。还要与老爷交账,再有与那些看货的应付。今日不到日落定是见不着人的,姐儿难不成要这般直到晚上?”
宝茹知道小吉祥说的有理,只是很多事情并没有道理可讲,她这般样子她自己也不能控制啊。让她找些别的事情来分散一下,可是能做什么,这时候她做什么也不能用心了。拿起书本子,一页页翻不动,一会儿就出神了。临帖儿也一样一塌糊涂,至于别的也不用提了。
见宝茹这个样子,小吉祥不再劝了,反倒是开始想着怎么能让两人早些见面,想了想道:“姐儿咱们去看看店里都来了些什么货物吧!”
宝茹听了眼前一亮,虽说郑卓不定会回铺子里,但是总归有可能,至少比起家里晚上才到,要好得多。况且去看看那些也算是找到事情做了,比呆在家里干坐着要强。于是说干就干,宝茹立刻就去与姚太太说了一声就往自家铺子里去了。
宝茹带着小吉祥到了自家百货铺子时,铺子后门大开——为了不耽误前头生意,只开了后门装货。只是让宝茹失望的是,督促这些车夫脚夫来运货的并不是郑卓,而是赵四哥。那些货物自大车上卸下来,或是一人一抬,或是两人一抬,按着赵四哥的指示分类摆放到库房里,这才算完。
宝茹只看那络绎不绝搬货的脚夫就晓得这一趟生意依旧很好,虽然见不到郑卓,这时候她已经微微转移了注意力了——毕竟这是她家生意,怎么可能全然不在乎。
于是她先凑到了赵四哥身旁,等到他不那么忙时才与他发问道:“四哥!你们这一趟出门如何?”
赵四哥原先全神贯注只在对着货单子勾选货物,是不知宝茹来了而且凑到了他身后的,这时候宝茹发声倒是惊了他一下。他回头才发现是东家小姐,原本因忙得焦头烂额而不太好的神色立刻和气起来。
只见他笑道:“原来是小姐来看了,托东家的福气这一回依旧好着呢!到底赚了多少我倒是说不太清楚,账目是白老大和卓哥儿管着,我和罗小官做事就是了。只不过我怕他俩也说不清,毕竟这些货物进进出出的,好多数儿都是挂在账上,却没整理。只怕还要理一理才能晓得。”
宝茹又与他说了些路上的事,这才口风一转问道:“倒是辛苦你们了,也不知你们整日在船上有没有不适应的,我倒是听说好些人不能适应,好容易有些起色了,下了船反倒觉得地上在摇晃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