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元日那日起,宝茹常随着姚太太出门拜年应酬,如此捻指又是几日过去。这一日正是正月初八,宝茹与学堂里的一众女孩子约好了今日聚上一聚。
从昨日晚上起宝茹就有些兴奋,就如同现代的同学一样,一旦毕业无论再亲密也不会如上学时那样常见了。她们这一班同学各个都算是闺中密友,但是自学堂结业后只有玉楼和爱姐成亲那两回算是齐聚了。
是的,玉楼和爱姐已经成婚了。算年纪的话,她们两个是学里最小的两个,没想到在终身大事上却快了姐姐们一步。对此,大家不知调笑了她们多少回。不过这些调笑也只有在她们结婚前有用了,自她们成婚后这样的玩笑似乎立刻失效——难道这就是做人媳妇以后的表现?
爱姐的丈夫不消多说,大家都是有底的,正是与她早早订亲的那一位青梅竹马。这位郎君本姓夏,名君涛,不是湖州城人氏,本家在爱姐老家那边——不过他家是耕读人家,他还正在进学,如今在湖州拜了一个颇有名气的老师,所以小夫妻两个在湖州过活。
至于玉楼的夫君则是大家都不知晓的了,在学里读书时她是没有说一句的,直到要结业的前夕,她家才发了请帖,说是玉楼订亲。这人大家之前都是不知道的——除了宝茹。宝茹见到玉楼夫家名讳时,还有什么想不起来。
那人正是‘连路升’李家的子弟,在家中排行第三,名叫李诚的。宝茹别的可能淡忘了,但是一提‘连路升’她还有什么想不起来的,这不就是那一日给玉楼送过情信的么!当初只当是青年人热度,一时倾心,宝茹,甚至玉楼,都是没当真的。
谁能想到,只当是一个小小‘插曲’的人最终真会那样执拗,会想方设法打听清楚玉楼的情况,然后又说通了家中父母,最后上门提亲。一切水到渠成——以玉楼家的财势,配李诚,即使是‘高门嫁女’也是高攀了。而且李家小子还这般诚心诚意,孟家夫妇有什么不满意,当然拍板同意。
至于玉楼,宝茹知道这事后也问过她心中的意愿,她倒是直言:“我又不认得他,也没什么乐意不乐意的,不过嫁给别人也是一样的,没什么不同——既是这样,那还不若嫁给他,至少他看重我。这样总比其他人强罢!”
玉楼身上一直都是孩子气与通透交汇,这样的回答里头,既有洒脱式的聪敏,又有一些孩子气的随便。不过也许这样才能活得更开心也说不定,当时宝茹心中暗自想着。
宝茹如今依旧这样想——宝茹坐在茶楼包厢里,一边喝茶,一边与其他人嘻嘻哈哈,当然,后者才是最重要的。恍惚间好像已经回到了从前上学时的日子,但是八人里两个做妇人打扮的却提醒着她,一切已经全然不同了。
玉楼正在和大家抱怨:“你们说,我还要如何装傻?我家那两个妯娌整日就惦记着一点管家的事儿——她们只怕忘了家里还没分家,下头四弟还没娶亲小妹还没出嫁,婆母怎么可能就让儿媳妇们管家。最麻烦的是,她们两个每日乌眼鸡似的斗来斗去,还要扯上我,非让我站队,我懒得理她们。”
一般来说家中子女还没嫁娶完毕的话,做母亲的是不会把管家的权利下放给儿媳妇,这也是怕儿媳在婚事费用上克扣下头弟妹的意思。
李家就是这样底下还有子女嫁娶,所以李太太并没有交出管家权利的人家。不过回想李家儿媳这样争斗的倒是很少,这也是和李家的情况有关。李家的大儿媳是扬州人,二儿媳却是湖州人。
当初李家若是一直留在扬州,自然没得话说,长嫂掌家。偏生这回李家回了湖州扎根,初时打通湖州的场面仰仗二儿媳娘家许多,就是如今也用着她家的人脉。既然是这样,二儿媳在家里自然是水涨船高。一下子个人膨胀了一些,想要争夺管家权——甚至是丈夫更大的继承权也不是没可能了。
至于玉楼,倒是被她们排除在外了,这可能和她们看不上玉楼出身有关。玉楼虽然和李家二奶奶一样,都是湖州地头蛇出身,但家里没得势力,她们自然不会把玉楼当作威胁。这样反而让玉楼显得极受欢迎,她们都争先要得到玉楼的支持——至少不能让玉楼和对方联合起来。
只是玉楼明显不想承受这样的‘好人缘’,她干脆与大家道:“每一个都是人精!说话里句句都是藏着掖着的。而且表面上是一个意思,暗地里却是另一个意思,有什么不能敞亮着说么?”
最后她总结道:“还是爱姐好呢!如今小夫妻在湖州过活,倒是没有那许多妯娌间的麻烦。”
爱姐正在吃点心,突然被点名,还愣了一下,接着就得意道:“那是自然的,谁让我命好!才要嫁进夏家的时候君涛就拜了湖州城里的老师。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是我和君涛回老家过日子,也没什么的。君涛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妯娌都是隔房的,自然管不到我身上。”
爱姐不但不安慰,还狠狠打击了玉楼一遭,玉楼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了下去。
宝茹看不下去她这个样子,于是笑道:“你只说你家妯娌如何难缠,却从来不提一句你家夫君如何。按着你这抱怨性子,他若是哪一处不合你心意,只怕你早就说出来了。这会儿却对他不发一言,想来是觉得格外好罢!”
这一下众人都饶有兴致地去看玉楼的脸色,本以为照着以前的样子她至少也要脸红一番,扭捏几下。却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竟然是立刻把头一扬,大声道:“那是自然的,他可好的不得了,在外头大家都是夸他能干的很,罩得住场面,理得清细务!”
说着,玉楼就把李诚从头到脚夸了一遍,而且常常强调‘这可不是我自己吹嘘,全是让人从外头打听来的’。然而那些话左不过就是说李诚如何能干,将来也是做生意的好受,一定能挣下一份家业。
正当大家不堪其扰,却没办法制止玉楼的‘吹嘘’时,竟然是最沉默寡言的丽华出口问道:“那他对你呢?”
玉楼突然被打断,中间停顿了一下,立刻不假思索道:“那自然是极好的!他可是成天哄着我呢,明明没什么轮休的日子,但是只要有空闲就立刻带我出去玩儿——若不是他带着,我没个由头是难出门的,别提多憋闷了。”
丽华的打断似乎是有效果的,但是又似乎是没有效果的。至少玉楼不再吹嘘李诚能干了,但是她有细数起李诚对她多好起来。一样样一件件,她居然都记得清清楚楚,像是专等着有人来问,她就好把这些说出来似的。
周媺小声地在宝茹耳边道:“玉楼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比以前更加疯疯癫癫了。”
宝茹也轻轻点头,道:“这样也很好呢!最大的幸事不就是咱们都能像做小姐时一样自由自在,百无禁忌么。”
最后结束玉楼的聒噪的是玉英,大家一致觉得是因为她在对付聒噪的白好娘的路上积累了太多经验,如此才能这样看准时机,又快又准,立刻结束掉了玉楼的无节制‘秀恩爱’。
这一切的喧闹都结束在玉英当众道:“二月十一那日我要成亲了,到时候你们都要来给我做女傧相,哦,出来玉楼爱姐两个已经成亲了的。”
有这样的消息,还有什么不能打断。大家似乎都呆了一下,接着就是热烈的讨论——玉英订亲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儿了,大家对她成亲自然不会有多少惊讶,惊讶的只是‘成亲’这个事情罢了!
宝茹忍不住嘀咕道:“我还没做过傧相,也不知是怎样的章程。”
这时候湖州找男女傧相,大都是各自兄弟姊妹,玉楼和爱姐之前就找的自家未成亲的姐妹。但是玉英的姐妹年纪都太小了,并不合适,所以才邀请了各位同学,这就和当初她被相看时请了同学们来做女伴是一个道理。
素香听到了宝茹的嘀咕,冲她眨了眨眼道:“这才从学里出来多久,这不是学里交际课教过的?这就忘了?你可是咱们这一班里的‘状元’!”
结业考试时宝茹险险胜过素香,最后拿到了第一名。其实这也有运气的成分,这几年在学里念书,每岁两回的课业考评,一般就是她和素香轮着做第一名,偶尔玉英也能占到这个位置。但是总的来说,宝茹和素香是势均力敌的。但不管怎样结业时宝茹拿到了第一名,自此之后素香就偶尔会促狭地称她作‘状元’了。
宝茹故意一本正经道:“可不是,这些东西可烦人了,是能吃还是能用?学不会又能怎样?还不是理家理事样样来得!”
宝茹这就是全然在模仿玉楼的口吻了,实在学得似模似样,说完她自己都忍不住笑倒在桌子上。起身后才道:“交际课上不过是说说罢了,不是有句诗叫做‘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么!”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素香把这句诗默念了一遍,觉得竟是饱含道理,说得十分透彻,只是这句好诗她竟从来没听过,不由大为有兴趣道:“这是哪里的句子,我竟从未听过,一定是新诗吧?只是不知是哪位名士所作。”
宝茹脱口而出时就知道自己坏事了,这可不是这个时代本有的诗句,至于将来会不会有,宝茹也不敢确定,于是只得含糊道:“这是在一个话本小说理见过的诗句,还是作者自己所作,只是我也想不起来那是本什么话本子了——你也知道,那些话本子,总是带着‘梦’‘春’‘玉’‘红’‘香’之类的,多看几本就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