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骆枳浑身淋得湿透,又清瘦苍白得厉害,那视线里也混了些怜悯,像是看着瘫在路边奄奄一息的流浪狗。
“看你也挺可怜的。”
其中一个说:“早知道会这样,当初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你和他说这些有什么用?”另一个女生轻叱,“这种人风光无限的时候就肆无忌惮,什么恶心事都干得出来。非得等落魄了,被人踢到路边了,才知道后悔……别管他了,走吧。”
先前那个女生叹了口气,还是把伞交给同伴,拿出点钱递给他:“去买点吃的吧,以后不要做坏事了,人是有报应的。”
骆枳慢慢辨认出她们说的内容,关掉手机的录像功能,在备忘录上打字。
他已经不太能顺利使用文字,一句话来来回回改了半天,终于通顺:[我没有做过坏事。]
递给他钱的女生皱起眉。
另一个女生彻底忍不住,噼里啪啦说起来:“好啊,原来到现在还嘴硬!你就执迷不悟吧……这什么人啊!气死人了,快走吧,晦气晦气……”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同伴就走。
这次同伴的视线也冷下来,大概是觉得自己这种乱好心的行为简直可笑,收起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骆枳也垂下视线,收好东西,慢慢站起身慢慢离开。
他只是在替昨天的骆枳解释,到他彻底倒下去,把这个身体倒空那天为止,他会在每个被人误会的场合都作出解释。
没有人相信也没关系,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骆枳背上吉他和画板,握住淋湿的手机,他抹了把脸,走进接天连地的雨幕里。
……
然后呢?
骆枳沉吟着,轻轻敲了两下自己的额头。
他的记忆停在这里,说明他没有走出多远,就又陷入了那种胳膊肘磕到柜子的状态。
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在外面就很麻烦,他得尽快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回旅馆,或是找到一个没人的小巷子再昏过去,不然就会吓得路人报警或是叫救护车。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最近骆家也开始找他。
骆枳有几次都差一点就被发现,靠着记忆里的本能才及时脱身,如果联系警方或是医院,消息就一定会被通知给家属。
所以骆枳经常会随身带上一瓶高度数的劣质白酒,意识到马上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就把酒都倒在身上,让人闻见酒气就知道这是个喝醉了睡倒在路边的醉汉,用不着多管。
……难道他这一次不小心把酒喝了?
借酒浇愁?
骆枳被自己的假设逗得笑了笑,他实在没能从视频里找到什么可以参考的线索,只好收起手机,把自己一点点从床上挪下来。
光着的脚踩实在柔软的地毯上,骆枳才发觉这不是他定的那间旅店。
为了不被查到身份信息,骆枳选择的一直都是不那么严格的小巷子里的黑旅店,勉强能满足居住需求,但条件远算不上有多舒适。
而他现在所在的房间即使只是普通的大床房,规格也相当高,至少也是四星半到五星,剩下的那半颗星星通常由有没有健身房、露天泳池和自助餐决定。
骆枳曾经也是住惯了这种酒店的。
只不过他用的不是骆家的钱,他没用过骆家的钱。
骆枳画漫画投过稿,做过游戏代练,给人家写过歌,还去录音棚里帮忙录过和音跟伴奏……反正什么都能挣来一点钱。
挣来的钱骆枳也不攒着,挣多少花多少,多出来的钱全给任姨给小妹给家里人给尘白哥买礼物。
任姨收到礼物很高兴,抱着他没完没了地夸,末了神情里却又有一点担心,轻轻戳他的脑袋:“小火苗,你不攒一点钱吗?”
骆枳认真想了想:“要买的东西太贵了就攒。”
任姨哑然:“不是说这个……你将来怎么办呢?”
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任姨已经确诊了寿命很难再延续太久的那种病了。
但她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当回事,还对小骆枳说,她觉得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活得让自己快乐,而不是拼命去活得久。如果有一天只剩下痛苦和折磨,那还不如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任姨不担心病况,但她似乎是知道了有关骆家的某些事,总是很担心骆枳。
后来,骆枳好像是随便找了个什么话题,把这段对话岔了过去。
虽然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和混乱,但他趴在床边慢慢地想,似乎自己从没回答过任姨的每一个有关“将来”的提问。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想再去考虑将来的?
骆枳在清醒的片刻里思考了一会儿这件事,然后他又忘了自己在想什么。不过他至少还记得自己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四星半到五星级酒店,所以他还是花了点时间,让自己慢慢站起来。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的痕迹。
他的吉他跟画板都好好地放在沙发上,衣服和鞋子在另一边,似乎也已经被洗净烘干叠得齐整,旁边还放着一幅画。
看到那副画,骆枳模糊的记忆又跳出来了一小点片段。
……严格来说,那副画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画了。
被那两个忽然出现的女生拦住,正好耽搁了这幅画最好看的那一会儿。
因为耽搁的这段时间,画面上的颜料完全被雨水冲散,只留下淡白的痕迹。后来又连那一点痕迹也彻底化开,慢慢融进四散的水痕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最后,画面上只剩下一些非常浅淡的水痕。
像是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溺入水中,彻底消失不见,仅剩的那一点涟漪。
骆枳在涟漪间辨认出自己的字。
[我没有做过坏事。]
他其实已经不太能写得好字了,是意识模糊跌坐在地上的某个时候,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地拿出画笔,一点一点照着手机备忘录上的字的形状描下来的。
他坐在几乎是瓢泼的淹没一切的雨里,一笔一笔地描,描得甚至还很专心致志,甚至还沉浸地觉得自己真是个大艺术家。
描完最后一笔,骆枳画龙点睛,满意地画了个非常圆的句号。
他发现自己有一个观众。
一道不认识的身影撑着伞,站在雨里看着他,似乎已经站了有一会儿。
骆枳很久没说过话了,但他刚往身上洒了很多酒。那些酒被雨水冲淡,却又像是淌进他的皮肤里,让他的头有一点晕。
骆枳仰起头,很熟练地弯了弯眼睛:“来骂我吗?”
太久没用过的嗓子发出的声音沙哑奇异,像是用指腹摩挲过烈日下最粗糙的锈迹,留下的一点点烫和血腥气。
对面的人似乎愣了下,摇了摇头。
骆枳有点惊讶,他歪着头又想了一会儿:“来抓我?”
这次对面的人半蹲了下来,不知是不是骆枳的错觉,隔着雨帘,对方似乎蹙起了眉。
……看来都不是。
那么。
“那么。”
骆枳举起画板,把那行涟漪里歪歪扭扭的字递给他:“先生,买画吗?”
他笑得好乖好漂亮,骆枳当然知道自己怎么笑才会最好看,他可是个经验丰富的小骗子。
他成功地骗过了任姨,让任姨相信他一定会好好长大,活到八十岁,有好多个特别美好的未来。
他没有做过坏事。
骆枳看着那行又要被雨水浇花的字,他很珍惜地护着它们,护着那个画龙点睛的句号。
“价格很贵的,要‘嗯’一声,代表相信。”
骆枳仰着头,在铺天盖地的雨水里弯起眼睛。
他好大方地摘下吉他,把自己所有的家当都推过去:“你‘嗯’一声吧,然后它们就都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