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炽在梦里真心实意地发着愁。
任姨不帮他想办法,居然还笑他,还点着他的脑袋要他好好还人家的账。
骆炽想要假装不高兴吓唬任姨,坚持了不到半秒就以失败告终。他低着头,嘴角抿不住地一个劲往上抬,笑容跟着停不下来地往外冒。
他好想任姨。想到打算去找任姨为这些年的事道歉,他好像有好多事要道歉。现在终于梦到了任姨,他却把要说的都忘了。
他只是努力把眼睛擦得更清楚,去看清那张带着笑意的脸。他脑子里像是住了个会吃记忆的松鼠,总是会有大片的空白,有很多记忆被吃掉都没关系,他不想忘记任姨。
任姨笑吟吟地抬起手,又去摸他的头发,把他像小时候一样圈在怀里痛痛快快地揉,揉够了才终于慢慢松开手。
任姨弯下腰,用额头碰他的额头∶要开心。
在望海别墅养伤的时候,每次任姨有不得不离开的事,都会这么和他道别。
骆炽在那三个月里其实一直开心。
任姨有事走了,他自己留在别墅里,只要想到任姨会来就觉得开心。终于等到任姨回来了,当然就更开心。
他其实怀疑任姨早就看出他假装腿伤还没好了,但任姨从来都不问。
任姨不问,他就忍不住想再多偷一天。
他按着那条腿,坐在车顶上对着星星许愿,多一天吧,再多一天。等他长大了,也陪任姨好多好多天,一直都不走。
他那时候觉得,自己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偷,怎么只是摔了一下腿,就偷来了这么多值得高兴的事。
骆炽站起身,他不再假装腿上有伤了。他跟着一起站起来,想要追着那道身影一起走。
刚跑了几步,就被任姨回过身,不客气地点了两下额头。
欠了好多债。任姨最不喜欢欠债不还的人。
骆炽停在原地,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又去看任姨。他想起小时候是怎么做的了。
骆炽把嘴角抬起来。他努力撑着身体站直,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好、更让人放心。::
任姨牵起他的手。
骆炽回过头,忽然发现始终空白的空间变成了海滩和星夜。
沙堆上是明亮滚烫的篝火。篝火能熊能燃着,木头被烧得毕毕剥剥地响,不时就有火星被风托着飘起来,海浪也在这样的夜晚变得温柔。
任姨牵着他穿过人群,一直往前走,走到火光几乎快要够不到的地方,走到嶙峋耸立着的礁石旁。
骆炽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在这里看到了影子先生。
影子先生伸出手,任姨就把他的手放进去。
汽笛声在海的对面悠长响起,邮轮的灯光忽然照亮海面,骆炽的视野变得一片白亮。
梦里的一切都在这片白亮中渐渐消失。
骆炽重新站在浓雾里。
他在这里面休息了很久,第一次忽然觉得发急。
这里有他的记忆。他一直像穷光蛋恶龙一样守着这些记忆,在里面挑挑拣拣,吃力地找出一小段足以做睡前故事的片段来安稳入睡。
然后更多记忆里攀出的荆棘蔓延滋长,捆上他的身体,绑住他的手脚,让他一直留在原地。
他不要留在这了。
他不知道怎么出去,所以就凭着直觉往汽笛声响起来的方向跑。
他发现自己在被这片雾吞噬,越是跑吞噬得就越多,但没关系,在彻底消失前他要看看外面。
他记得外面是医院,他不太喜欢医院,不过问题也不大。他要看看外面。
骆炽撞出了那片雾。
他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的形状和轮廓,但他闻见了海浪的味道,有凉爽的水花被海风卷着飞起来,轻轻沾着他的脸。
明危亭抱着骆炽,把他小心地放在躺椅上。
邮轮上同样随船医生,相应用来休养的病房已经改造完成。荀家另外又派了人来,需要的医疗设施也一应置办齐全。
确认骆炽的身体状况基本稳定后,明危亭把他带回了邮轮。
他们在清晨回来,风还没被晒得发烫,但也已经基本褪去了夜间的寒冷。天气很好,太阳从云间冒出来了一点,是种极高饱和的偏红的暖橙色。
骆炽的身体忽然在他怀里微弱挣动。
明危亭及时护住他,准备让禄叔把制氧机取过来,抬起视线正要开口,忽然怔住。
骆炽枕在他臂间,慢慢张开眼睛。
和之前每次醒来不同,骆炽的神色有些茫然,目光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空洞。
明危亭看着他,低声开口∶火苗。
骆炽轻轻眨了下眼。
他下意识去辨认对方的口型,然后他想起自己能听得见一点声音,那些声音被缓慢运转的齿轮处理,再一点点得出答案∶火苗
明危亭慢慢握住他的手。
明危亭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骆炽的头发。发现骆炽依然没有抗拒,掌心覆落的力道就稍微深了一点∶你是谁
骆炽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他把一大堆不能丢的记忆大包小裹地带在身上,守财奴一样牢牢抱着,一刻不停地跑出了那片露,唯独好像忘了带着这个。
幸好对方似乎也并不一定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等了片刻,就按了按他的发顶,微微摇了下头。
接着,那个声音又用同样轻缓的语速,慢慢问∶我是谁
骆炽轻轻弯了下眼睛。
他记得,一本正经开口∶债主。
明危亭看着他,微蹙了下眉。
骆炽把他的神色看在眼睛里,慢慢咬了下舌尖,眼底淌出一点得逞的神气的笑。
明危亭第一次见到骆炽有这种神色,虽然不明就里,回过神时,却发现自身已经本能地跟着露出笑容。
他想这一定是因为骆炽现在的状态,骆炽比之前有所恢复,他牵挂骆炽的身体,这时候放了些心,就忍不住跟着高兴。
可他心里还压着刚才那个骆炽答不上的问题,所以笑意也只是稍停了一刻,就被敛去。
影子。骆炽这回好好作答,影子,先生。
跑了那么久,骆炽其实已经很疲倦,对这个身体也依然很力不从心。像是在很远的地方一点一点地牵动引线,才能做出相应的动作。
但他还是耐心地攒起力气,好让回答足够清晰和流畅。
骆炽把这几个字念得很轻很慢,每个字都要先自己含上几秒钟,再郑重地、格外仔细和标准地念出来。
骆炽休息了一会儿,又控诉他∶债主。
明危亭这次的确理解了他的意思。
……按交易规则来论,骆炽给出的只是那一张画的定价。
即使他给出的价格翻再多倍,也没有道理用同等价格购得更多对方的画作。
明家历代的先生,大概也从没做过这样不合规矩、强买强卖的事。
明危亭定了定神,他还在整理思路,试图找出更合理的参照。骆炽却已经耗尽了攒出的最后一点力气,头颈慢慢垂下去。
明危亭及时抬手垫在他肩后,让他有所依靠借力。
骆炽虽然力竭,却还是醒着的。他努力不让眼睛合上,认真看被日出映得波光粼(粼《的水面。
任姨。骆炽轻声说。
明危亭听见了他的声音,他此刻就在骆炽左手边,也不特意调整位置,在骆炽的耳边慢慢问∶记得任姨
骆炽轻点了下头,闭上眼睛。
明危亭侧过脸,他看着骆炽的眼睫极慢地合拢。
他们刚才的对话很轻松,骆炽甚至一醒来就有力气跟他开玩笑,就像在酒店里的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