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没有被找到。
不是任何人的问题,是海螺自己太心急、太沉不住气、太想一眼就被发现了。
虽然听话地藏到了礁石后面,但又生怕被人发现不了,特地在周围放了一大堆星星灯,又在沙滩上画了个最大的笑脸。
那些亮闪闪的星星太显眼,太不知道防备,招来了匿在海沟里的阴冷暗流。
凶恶的暗流从海底扑上来,抢走了海螺,把笑脸推得一干二净。
……
即使是这样,这件事其实也完全没导致什么恶劣的结果。
当然不会有误会,怎么可能会有误会。骆炽比相信自己还要更相信任姨,任姨又比喜欢什么都更喜欢小火苗。
只不过是因为两个人都太担心对方,太不想让对方有任何一点不舒服和不高兴。因为太关心,太想修复所有被世事磋磨的伤痕,所以自然也就有了无限的耐心和谨慎。
任姨站在礁石后面,对着空空如也的沙滩想。小火苗遇到的坏事太多了,一定是还觉得紧张,还不敢把想要的勇敢地说出来,要有耐心,不能急。
骆炽蜷在床上,枕着手臂翻来覆去地想。任姨最近的烦心事太多了,把他带回家这么大的事,当然必须要特别仔细和充分地考虑,要慢慢等,不能急。
不能急,慢慢来,不能急。
直到任姨忽然毫无预兆地生了病。
任姨躺在病床上,因为无聊叹着气弹输液管,终于彻底横下心,把忙上忙下照顾自己的骆炽一把薅过来。
……直到被任姨一下一下点着脑袋,追问海螺里的愿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许完的时候,骆炽才忽然错愕地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海螺被他埋下去了,但没能到任姨的手里。一定是出错了。
骆炽才发现这里面出了错。
“小松鼠。”任姨还不知道,敲着额头审他,“到底把海螺藏哪去了啊”
刚被送去任家的时候,十岁的骆炽还很容易不安。收到了什么喜欢的东西,从来不舍得用,一定要全藏起来。
任姨被他这种勤勤恳恳囤宝贝的精神打动,索性在花园里找了棵树,在树上给他藏了个超级隐秘的保险箱。
那时候的骆炽有什么好东西就揣在怀里,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往树上跑。
任姨站在树下,笑得肚子疼,一逗他就故意说自己养了只小松鼠。
小松鼠定定站在原地,心跳急得几乎冲破胸口。
……
一定不能急。
任姨的病绝对不能有剧烈的情绪波动。
格外短暂的几秒钟里,骆炽已经迅速想清楚了要怎么做。
小松鼠埋着头老老实实地挨训,小声道歉,说太喜欢海螺,不舍得埋到沙子里。还有只能许一个愿望实在太少了,怕浪费掉,所以一直在想。
任姨又气又笑又心疼,捏着他的脸,要他干脆不要写信了,写一堆小纸条塞进去。
任姨当然知道骆炽什么都清楚,所以干脆连故事也不编了。
任姨光明正大地跟他保证,想要什么都可以写,随便写,姨姨会帮他把所有的小纸条都变成真的。
小松鼠也红着脸痛改前非,立正发誓,在三天内一定交出海螺。
……
天黑以后,骆炽照顾着任姨睡下,一个人跑回海滩,把那片海滩翻了个遍。
他打着手电,找遍了沙滩上能看到的海螺壳,可每个里面都是空的。他想着时间太久了,或许是被涨潮的海水带进了海里,就又去近海来来回回地找。
时间实在太久了,找不到其实很正常。
每个海螺壳里面都是空的,只有海水、水草和湿沙。
任姨给他的海螺丢了。不能让任姨知道。
骆炽的右腿又有些不听使唤,他绊了一跤,摔在海水里。白天在医院听到医生说的话终于从脑子里冒出来了。
骆炽一动不动地扑倒在那片海水里。
直到身体里所有的水汽都往外涌干净了,他才猛地坐起来,用力抹干净脸上的海水,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不该许那种愿望,他当时应该许愿让任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他怎么忘了许愿要任姨长命百岁。
海螺丢了。
不能告诉任姨,不能让任姨知道。
骆炽坐在那片海水里,他察觉到海水在涨潮,铆足力气支撑着站起来,拖着右腿在潮水没过自己之前挣扎着上了岸。
“不要害怕。”骆炽教训自己的右腿,“不准害怕。”他用力按着那条腿,自己低声告诉自己“有办法。”
什么事情都会有办法。他来想办法。
大概是听进去了他的教训,那条腿除了摔的那一下磕破了皮,被海水泡得火烧火燎的疼,就没再有别的问题了。
骆炽重新回到沙滩上,把那些被自己丢掉的海螺壳全收集起来。
他打着手电仔细比对它们,找到一个跟记忆里最像的,带回自己的小屋。
海螺壳的棱角毕竟有着细微的区别,他用小刀仔细切割掉了稍微不一样的部分,又用砂纸打磨得光滑,把它泡在水里洗得格外干净。
他还要去照顾任姨,所以他把自己也用热水洗干净,仔细处理好伤口,给自己做了热乎乎的饭菜吃下去,换上舒服的家居服。
他把自己照顾得一定能让任姨放心。
然后骆炽带着那个海螺,坐在台灯下,专心致志地许愿。
他在里面塞满了揉成团的小纸条。要任姨开心要任姨健康,要任姨先不管工作了好好休息,要任姨快一点养好病,要任姨不再因为任何事发愁。
骆炽坐在桌前,把所有的纸条检查了一遍。他又觉得这样不可能在任姨那里通过,所以又攥着笔,努力再补上几件有关自己的事。
……活到八十岁。
他希望任姨可以活一百一十一岁,所以自己活八十岁,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睡着了。
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找到很多喜欢自己的人,很多高兴的事,让任姨放心。
找到一个最喜欢的人,带回去给任姨看。
快一点长大,快一点成年,考到驾照,开车带着任姨出去旅行。
学会开船,开船好像也要驾驶证,到时候买一艘小船,带着任姨去海上兜风。
任姨还想玩跳伞、蹦极和深海冲浪。他有点害怕深海,但他可以在旁边跟着游,他想他很快就可以不再害怕。
骆炽写了一整宿,第二天早上,他带着海螺跑回了医院。
任姨靠在床头,一张一张看那些小纸条。
骆炽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还好,任姨看起来没有发现海螺的异样,只是把那些纸条看完,又高兴地夸了半天骆炽抱来的崭新的质量最好的冲浪板。
任姨没有问更多的事,她只是抱着骆炽,轻声和骆炽聊天,又慢慢地给她的小火苗讲了很多道理。
任姨说,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活得快乐,不是活得久。
任姨说,有时候,有些事就是不讲道理又没法避免。那么如果它发生了,不是任何人的错。任姨说,冲浪板这么棒,一定得带走。她最喜欢大海,恨不得永远睡在海里。
任姨对他说,小火苗要活得很好,一定要活得好,不然姨姨要伤心。
……
邮轮静默在海港的灯火里。
风把窗帘掀开一点缝隙,淡白月色滑到床边。
骆炽在无意识的混沌里咬紧牙关,他昏沉着蜷起身体,把自己埋进那片冷月里。大概是把它当做了海水,骆炽一声不吭,只是放任着水汽从紧闭着的眼睫下不断渗出来。
明禄打开制氧机的开关,低声开口∶“先生。”
现在的情形,不适合贸然叫醒骆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