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那些录像资料看起来还很寻常。
骆枳大都是在边忙着手里的事情,边随手录的视频。语气很平淡,视线不在镜头里,应当是正看着电脑屏幕或是某份文件。
只不过从那时候起,那种详细过了头的琐碎就已经开始初现端倪——甚至连准生娱乐跟着他的那些部门经理,骆积都留了东西。
视频里的骆枳坐在办公桌前,咬着根棒棒糖,对着摊满了一桌子的文件揉额头。他是真的不喜欢做这种事,也不擅长这种工作。
带着自己的班子盘活淮生娱乐,骆枳负责的是定大方向、挑人、买剧本、选资源,至于这些标准流程上的合同文书,一向都是扔给各部门经理负责的。
骆枳整理着那些文件,一边分类一边对视频里交代。
合适的资源最好留给市场业务部,这些资源方都是针对他个人签的长期意向合同,如果他哪天有意退出,是有权推荐合适的人选来接手的。
还有几份非常不错的剧本,目前的公司规模还拍不出最好的效果,所以他自己掏钱买了,可以留给影视制作部。
艺人都只能签在公司,但经纪人助理团队都是一点点磨出来的,合同稍微调整一下,就可以让艺人部经理随时打包带……
骆枳不是没试过直接给,可惜那些经理一个都不肯让他说完。
不论他怎么看场合、找机会、潜移默化地暗示,只要说起以后万一我不在了,那些人就一个比一个着急地把他的话塞回嘴里再往肚子里摁。
骆积刚整理好所有文件,门外就有人喜气洋洋地用力敲门,好像是有个什么剧第一集就爆了,那些人叫他出去开庆功会。
骆枳也高兴地跟着应,一边去开门,一边匆匆结束了录像。
那段时间的录像大都是这些内容。
公司的势头越来越好,骆枳要分配的东西就越来越多。
他把这些东西全分下去,凡是冲着他个人来的、由他这个班底做出的成果,他都做好能让每个经理一跳槽就带着跑的准备。
骆大少。任尘白脸上还挂着那种叫人发冷的笑,僵硬得像是个有几分诡异的面具,你知道,这说明什么
骆钧不说话,只是沉默着翻那些由公证处提供的视频。
说明什么
说明骆枳从来都没打算把东西留在骆家的公司。
说明简怀逸现在的困局,并不是因为他这个大哥自以为是的复仇。
他怎么忘了,骆枳从小就不受委屈。简怀逸使了多少阴招,骆积就叫他付出多少代价。如果只是论他们两人之间的对峙,骆积没有吃过亏——如果不是这样,骆积也不会被他们冠以顽劣、惹祸的名声了。
可怎么能只论两人之间的对峙呢
如果简怀逸使这些阴招,是为了从骆枳那抢走父母的信任、家人的亲近,是为了拿走骆枳在骆家的全部位置和身份……那么他、父亲、母亲和骆橙就是裁判。
这样的裁判,究竟还有对峙的必要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骆枳不再和他们解释任何事的
就算拿到了淮生娱乐,简怀逸被架空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只要摆脱了董事会的挟制,那些经理手里的实权,分分钟就能把那位简总放在办公室当吉祥物。
董事会树倒猢狲散,诚然是因为骆家的变故……可即使没有骆家的变故,在骆枳死亡后遗产分配协议生效,这些人自然会收到公证处的联络。
到时候,只要淮生娱乐这些部门经理带着大把的优质资源、剧本、精英团队跳槽,下家恨不得敲锣打鼓抬着轿子去接。
骆枳有办法护住自己的人,有办法让简怀逸付出代价。
这说明他连替骆枳复仇的资格都没有。
骆钧抬起头,他要开口,却发现任尘白的视线正定在自己身后的某处。
那里什么都没有,这种凝定的注视就油然生出诡异。但任尘白的脸色却已经微微变了。那种淬了毒的阴郁骤然消失,变成了某种高度紧张的慌乱。
任尘白的视线又开始涣散,被拘束在椅子上的身体却挣扎起来,惶急地盯着他的身后。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不,我不是又要犯病。
任尘白盯着他身后,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恨他,不是——不是,我知道我没资格,我是拿他池愤我是根我别牛与…
他紧张得几近崩溃,骆钧几乎真的要怀疑身后有人,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什么都没有,只有安静的空气。
视频里的骆积在做另外的安排。
时间线开始向后延伸,越接近他们所在的时间点,骆枳的视频就录得越专心。
骆枳变得更专心,在录像里状态也更好,甚至有种格外轻松的闲聊似的畅想。
那位远在国外的创始人,骆枳画不出能让他满意的画了。
最后几幅还算满意的画被骆枳收起来,交给了信托方保管。骆枳在视频里交代,如果爷爷忽然想起来问他,就让人按顺序寄一幅画过去。
一定要按顺序,等寄到最后一幅画,刚好是江郎才尽怒而封笔………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改成寄摄影照片了。
也不知道赵岚姐什么时候能从阴影里走出来,要是那时候他还活着,一定要过去一起开香棕庆祝。
要是他不在了,就帮他把礼物送过去。
他其实以前就想送的,如果看到他的名字不会做噩梦、不会再被以前的恐惧抓住,那就一定是彻彻底底走出来了,就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姐姐。
今天在网上看到好几个替他说话的人,好高兴啊,追着发红包是不是有点奇怪,以后有机会发首歌吧。
他尽量把歌录得好一点,歌词就感谢相信过他的所有人——他知道一定是有人替自己说过话的。只是那些铺天盖地的谩骂诅咒实在太多了,多到把一切都淹没了。
…要不还是给方航专门留一张卡,拜托他找几个人帮忙,追着发红包吧。
后来的那些视频里,骆枳说的话越来越多,多到好像除了在这里面说话,就没有任何再适合开口的地方。
后来那些视频里渐渐没有了声音。
骆积自己不知道这件事,依然在很认真地说。他的身体明显开始出了问题,有时候录到一半就会毫无预兆地摔倒,有时候会忽然忘记自己在说什么,甚至想不起自己在做什么。
我医院里的那些医生怀疑,他脑子里长了肿块。任尘白忽然说。
骆钧回过神。
任尘白进入那种谵妄状态的时间非常短,只是几分钟,就又恢复了清醒。
他像是真的在艰难地改,即使他恨骆钧恨到想要把骆钧撕碎,也不敢再像刚才那样,只是低着头颓然靠在椅子里。
任尘白的声音嘶哑得像是气鸣∶如果不是—-_话只到一半,又被他咽回去。
骆钧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如果不是忽然生了病。
如果不是生了病……骆枳是想活下去的。
骆积是在分配他的那些遗产,可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骆枳的神情,分明就是非常想自己亲自去做这些事。
骆枳是想远远离开所有人,去没人的地方开始新生活的,后来那些视频里他说着说着意识混乱,就会开始聊这件事。
骆枳本来是能走的,他都已经弄到船票了。
是因为他做好的计划被打乱了,没能及时去看医生、没能及时检查出身体的异样。是因为任尘白毁了他的车,所以他走不远了。
是因为李蔚明的粉丝暴露了他的行踪,是因为骆橙把他堵在了酒店,是因为骆家主放任他被扔在
那种地方。是因为那天晚上他们每个人都见过骆权一次,他们每个人都让骆权的状况变得更差
是因为在那场海难里,骆钧忘了自己有个弟弟。
你想知道我的噩梦
任尘白慢慢移动着眼睛,他看向骆钧∶我的噩梦,是如果一开始,我就不存在,他现在是什么样。
被荀臻从望海别墅带回医院,任尘白就被困在无数场这样的噩梦里。他每晚都一遍又一遍看着自己亲手把海螺丢掉,每个白天,这些噩梦又都从四面八方来找他。
他终于不得不去知道这件事。不论他怎么逃、逃到哪,这些噩梦都有办法找到他,逼到他眼前不停地给他看。
…如果他根本就不存在,骆炽会正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骆炽在万人瞩目的高台上开演唱会灯牌连成光海。骆炽开着最喜欢的车在宽阔的草原上追风,骆炽把画架放在山间的云海上。
骆炽揽着母亲的胳膊,被母亲捏着耳朵晃一晃,脸就跟着红起来,眼睛却什么都亮。
他终于知道他毁掉的是什么。
他在那些噩梦里游荡,浑浑噩噩,痛苦得恨不得死过去,却又沉迷地看着幻觉里的骆炽,来忘掉那个更加残忍的真相。
骆钧。任尘白盯着眼前的人影,你把我叫醒了。任尘白问∶我怎么感谢你
他在骆钧的手里看到死亡证明,就连那些对他来说最残忍的噩梦也寸寸碎裂。他的骨头被现实抽出来,一点一点碾碎成粉末。
他终于只能被关在这家精神病院里,清醒着看所有的噩梦,也看被他亲手毁掉的现实。
骆枳积再也不会回来了。
骆钧被浓浓寒意裹住,他想要摇头,想立刻逃开,却依然动弹不得地定在原地。
一起醒着做梦吗任尘白已经是绝望的死水,脸上却浮起一个冰冷的笑,如果没有你,如果不是你来做他的哥哥…
骆钧的喉咙动了动,再度被无形的力道莘上来,慢慢缠住。
他以为凌迟是最痛苦的,原来不是,他想偷窃任尘白的噩梦,可现在他们都不得不醒着去面对这一切。
骆钧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忽然摔倒下去。他被跑过来的护士和医生围住,他躺在地上手脚冰凉,张开口拼尽全力吸气,却没有任何一丝气流淌进胸口。
四周的空气像是一瞬间被尽数抽净。
一直以来的惩罚,那些折磨和痛苦,似乎都没有这个再简单不过的认知来得更叫他绝望。
骆炽曾经是非常想活下去的。
骆炽独自安排着自己死后的事,他在那些视频里谨慎又郑重地反复树的,任何一工点善意都会被骆炽好好记住。
骆炽是想活下去的,骆炽明明那么想亲自去做那些事-—究意是什人时候,一切终干被推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究竟是从哪一段录像开始,骆炽来交代自己死后的事的时候,只剩下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期待
骆钧吞不进空气。
……如果不是他来做骆炽的哥哥。他要醒着来做这场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