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有两个人都睡得非常好。
病床做了点细微调整,边上又拼了一张单人床。
明家的新船长一看就对大床感兴趣,对着忽然宽敞的空间眼睛发亮,主动把枕头整理好,大方地邀请明先生上来躺一躺。
明禄第一次来查看的时候,明先生还靠坐在床头,膝上放着电脑,低声给他的船念这些天搜索和整理的睡前故事。
……
等到第二次再来,明先生已经睡着了。
明炽悄悄眨了两下眼睛,打了个手势,放轻动作把电脑端起来,交给禄叔收好。
察觉到身旁的动静,明危亭就又从浅眠里醒过来,顺势想要撑起手臂。明炽的反应不比他慢,及时握住了影子先生的手,弯下腰去和他轻声说话。
明禄把电脑放好。站起身时,正好看到新船长正把手放在先生额头上,声音轻快又温和地汇报自己超级舒服、没有任何异状,一旦出现问题绝对立刻打报告。
明危亭靠坐在床头,依然睁开眼睛,被明炽用手背轻碰了两下睫毛。
明危亭认真听着,眼里逐渐露出笑,握住明炽的手。
这本来是他确认明炽是不是难受时候的动作,被对方学了过去,力道比他控制得更轻更稳,很容易就会让人想起邮轮上常有的夜晚。
那样的夜晚,是海上天气好的时候最常见的。
夜里一切都静下去,风在海面上追月亮,轻得连潮水也不惊动,站在甲板上几乎感觉不到。
除非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明炽小声催他,“影子先生,躺下。”
明危亭点了点头,笑着照做,抬手扶着明炽避开伤口仔细躺好,自己也跟着躺下去。
两个人并排躺在刚拼成的大床上。
明危亭这些天一直照顾明炽,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准确定位对方的位置。
他侧过身,仔细把被给明炽掩好角。自己也不等对方提醒,就一模一样盖好另一床被子,相当标准地躺好。
新船长非常满意,作为奖励,摸了摸明先生的耳朵。
明禄和新船长隔空交接,笑着点了点头,回到隔间放心躺下。
今晚有三个人会睡得非常好了。
……
这之后的恢复进度,比明炽自己预测的甚至还要更快。
拆除引流管后的头痛头晕和之前相比不值一提,明炽在当天下午就完全恢复了精神,胃口也比之前更好,自己就喝完了一整碗粥。
再接下去,就一天比一天更顺利。
第三天的时候,明炽开始在影子先生的帮忙下练习走路。到了第五天,明炽已经能被扶着在走廊里稍微走上一小段。走得太好,让坐在轮椅里被妈妈推上来的小姑娘看的连眼睛都瞪圆了。
明炽问了护士长,知道小姑娘是跟他手术前认识、特地上来看哥的,当时就又让影子先生扶着,稳稳当当地又走了一圈。
小姑娘的症状比他轻很多,术前也只是腿稍有些跛。但术后难免头疼伤口疼,输液又不舒服得厉害,这几天不论怎么哄都哭着不肯下床。
手术前哥哥还不能站起来,现在竟然已经能走得比自己还好。小姑娘超级不服气,再坐不住轮椅,扯着妈妈也一定要立刻回去就练。
明炽在她面前站稳,缓了缓力气蹲下来,超级幼稚∶“谁现在还怕疼,不敢练走路”
小姑娘脸上滚烫,挥着小胳膊矢口否认∶“没有人!”
“没有人”明炽立刻相信,又帮她补上,“我们回去就练”
小姑娘下意识就要用力点头,被妈妈及时捧着脸拦住,才改过来习惯,学着明炽的动作握拳打氏
明炽笑着跟她轻轻碰拳头,挥着手把她目送到了走廊尽头。察觉到手臂上的力道,就跟着调整重心,把一部分力道移到右腿,慢慢站起来。
他今天的活动量稍微有点超计划,站起来的时候难得地涌起些眩晕,右腿忽然软了下。不等明炽自己反应,已经有手臂及时护住他的肩背,扶着他站稳∶“有些人。”
明炽这几天经常忍不住偷偷加练,面对批评和自我批评已经相当熟练,立刻顺势反省∶“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二十三岁,其实和七岁小朋友一样幼稚。”
“还逞强,现在走不动了。”明炽主动自我批评,“万一真晕倒了怎么办。”
明危亭稳稳扶着他的手臂,把他仔细放在轮椅上,看到那双显然有恃无恐正弯着的清亮眼睛,也跟着露出笑意怎么办
“选项a。”明炽缓过一阵眩晕,低低呼了口气,“晕倒就晕倒,醒过来就好了……一看就是送分题。
一看就是送分题。
他不等影子先生严肃起来,就紧跟着补上一句点评∶怎么会有这么明显的错误选项。
明危亭伸出手,替他揩净额间的薄汗,轻敲了一下∶“因为出题人心理年龄现在只有七岁。”
明炽不清楚他们之前怎么相处,但近来时常觉得影子先生实在比想象中更深藏不露,一不小心就会被逗得要笑出来。
他刚撑着非要多走那一圈,现在稍微有些岔气,按着疼的地方收敛笑容,假装没听见继续说∶“……选项b。”
“立刻坐下休息,补充糖分,询问身边的人能不能帮忙。”明炽想了想可以拨打急救电话。
明危亭对这个选项观感不错“必要情况时,可以选这个。”
明炽已经有些天没这样消耗过体力,他靠在轮椅里调整呼吸,好奇打听∶“哪种情况属于必要
“海上飓风。”明危亭说,“船泊不了港,救生筏全部遗失,征调不到救援船。”
这样的情形依然未必就会出现那个“必要”。明危亭这些天都跟着火苗老师学习讲笑话,停了停,继续补充“我在游过去之前,被禄叔拦腰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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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明总管听得不断咳嗽,压了笑意忍着不插话,快步去开病房门。
明家的小少爷显然还没锻炼出这样好的定力,笑得差一点就坐不住,深呼吸几次,用力撑在轮椅上没滑下去“不行……一帆风顺平平安安。”
七岁的出题人当场补充题干,否决掉这种假设∶“这种必要情况还是没有的好。”
明危亭绕在轮椅前蹲下,由下向上看着他,一只手覆在明炽发凉的手上∶“这道题也是。”明危亭取出颗糖,捏开包装纸,在他唇边碰了碰“还是没有的好。”
“以防万一。”明炽飞快衔走了那块奶糖,声音变得含糊,“以后一定越来越少。”
明炽眨去淌到睫间的汗,察觉到那只手又抬起来替自己擦拭,就用额头碰了碰影子先生的手。
他其实很喜欢这种累到有点脱力的感觉。
和之前病情的影响不同,那时候身体里几乎攒不出多少力气,疲惫大多源于力不从心,乏力之余更多的还是无处着力的空虚。
现在的情形变得完全不一样——不会再踏空,他每迈出去一步都能结结实实踏在地上,每伸
出手使力一次,就能稳稳当当地握牢另一只手。
这种感觉实在太好,好到他一不小心就会沉浸进去,总是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
明炽含着糖,惬意地让奶香和甜一起扩散在口腔里,把题出完∶“选项c,找影子先生,找不到影子先生就找禄叔,带着轮椅来支援我。”
他原本就只想了这一句,想起刚才影子先生的话,按着肋间岔气位置的手悄悄向上挪,摸了摸好像又烫起来的胸口。
明家的小少爷很长记性,给自己打了打气,继续小声补充∶“因为……在我不舒服的时候,影子先生和禄叔不会不在。
明禄收拾好病房,回到门口时恰巧听见这一句,当机立断帮先生抢答∶“就选c。”
这些天的复健,明炽其实已经被两人提醒了这一点很多次。
他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设,终于大大方方说出来想要哄影子先生不生气,没想到禄叔竟然也在,防不胜防睁大眼睛,热乎乎沿着轮椅向下滑。
这回轮椅上没有毯子。明炽左右为难,正想着要不要藏进影子先生的影子里,明危亨已经站起身,扶住了轮椅的两边扶手。
明危亭双手撑着那架轮椅,弯下腰,让明炽能在自己面前顺利藏起来,低下头看着他。
明炽怔了几秒钟,慢慢眨了下眼睛。
……他对这样的注视竟然有印象。
和平时不一样。
不是为了确认他身体状况、判断他是不是不舒服的认真打量。
也不是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照例假装呼吸平稳已经睡熟,从不戳穿的、让影子先生相信这里和船一样稳的细致观察。
“选项d。”明危亭轻声说,“火苗,闭上眼睛。”
明炽下意识跟着照做。
他察觉到那只手覆在他的眼前,两相叠加的遮挡几乎不再剩下什么光线,眼前一片漆黑,但他却意识到自己一点都不紧张。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本能地战栗。这种战栗他找不到源头,大概源于一些并不那么好的、被他忘干净了的过去,他无意追查也无意弄清……那些事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