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惠做出充耳不闻的样子,一如平时。
“那么,你可有和免色先生一起生活的打算?”我难免有些在意,这样试探真理惠。
“我想没有。”她说。随后补充一句:“不过说不清楚的啊!”
说不清楚?
“我的理解是,你对免色先生那个家没有多么好的记忆……”我不无犹豫地问。
“可那还是我小时发生的事,总觉得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再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设想和父亲两人生活。”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对于我可是恍若昨日。我这么一说,真理惠没特别说什么。也许她希望把那座大房子里发生的一系列怪事彻底忘掉。或者实际已经忘了也不一定。抑或,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有可能对免色这个人开始有了不少兴趣——没准在他身上感觉出了特殊东西,感觉出了其血脉中共同流淌的什么。
“免色先生家那个衣帽间里的衣服怎么样了呢?这让我极有兴趣。”真理惠说。
“那个房间把你吸引住了?”
“因为那是保护过我的衣服。”她说,“不过也还说不清楚。上了大学,也许在外面哪里一个人生活。”
那怕是不错,我说。
“对了,小庙后面的洞怎么样了?”我问。
“还那样。”真理惠说,“火灾过后,一直盖着绿塑料布没动。一来二去,上面落满了树叶,就连那里有那样一个洞可能都没人知道了。”
那个洞底应该还放着那个古铃,连同从雨田具彦房间借来的塑料手电筒。
“骑士团长没再看见?”我问。
“那以来一次也没见到。现在想来,真有骑士团长这点都好像很难相信。”
“骑士团长真有的哟!”我说,“相信为好。”
不过我心想真理惠很可能会一点点忘记那样的事。她即将迎来十七八岁,人生将迅速成为复杂忙乱的东西,找不出理会什么理念啦隐喻啦那类莫名其妙东西的余地。
时而考虑那个企鹅饰物到底怎么样了。我用它代替过河费给了负责摆渡的无面人。为了过那条水流湍急的河,不能不那样做。我不能不祈愿那个小小的企鹅至今仍从哪里——大概在有无之间往返当中——保佑着她。
我仍不知道室是谁的孩子。如果正式做DNA检验,应该可以明白。但我不想知道那种检验结果。或许迟早有一天我会因为什么得以知道——她是以谁为父亲的孩子,真相大白那一天有可能到来。然而,那样的“真相”又有多大意义呢?室在法律上正式是我的孩子,我深深疼爱着这个小小的女儿,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时光。至于她生物学上的父亲是谁或不是谁,对于我怎么都无所谓。那是不值一提的琐事,并不意味着将有什么因此发生变更。
我一个人在东北从一座城镇往另一座城镇移动之间,循着梦境而同熟睡中的柚交合了。我潜入她的梦中,结果使得她受孕而在九个月多一点点之后生出了孩子——我宁愿这样设想(虽然终究不过是我自己一个人悄悄地)。这孩子的父亲是作为理念的我、或作为隐喻的我。一如骑士团长来找我,唐娜·安娜在黑暗中引导我,我在另一世界让柚受孕。
不过我不会像免色那样。秋川真理惠可能是自己的孩子或者不是——他在这两种可能性的平衡之上构筑自己的人生。他把两种可能性放在天平上,力图从其永无休止的微妙起伏中寻觅自己的存在意义。但我没必要挑战那种麻麻烦烦的(至少很难说是自然的)企图。因为我具有相信的力量。因为我能够由衷相信:无论进入多么狭窄黑暗的场所、无论置身于何等荒凉的旷野,都会有什么把我领去哪里。这是我在小田原近郊山顶那座独门独院的房子里居住期间通过若干非同寻常的体验学得的。
《刺杀骑士团长》由于不明火灾而永远失去了。但那幅绝好的艺术作品至今仍实际存在于我的心间。骑士团长、唐娜·安娜、长面人——我能够让他们的音容笑貌历历如昨地浮现在眼前。那般具体,那般真切,几乎伸手可触。每次想到他们,我就像眼望连绵落在贮水池无边水面的雨时那样,心情得以变得无比安谧。在我的心中,这场雨永远不会止息。
想必我将和他们共同度过此后的人生。室,我小小的女儿是他们交到我手里的礼物——作为恩宠的一种形态。我总有这样的感觉。
“骑士团长真有的哟!”我在甜甜沉睡的室的身旁对她说,“你相信为好。”
(第2部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