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乘火车出行,和搭乘军用运输卡车出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
坐火车呢,总体说来比较平稳,但环境极其恶劣。车厢会彻夜嘈杂吵闹,人员构成鱼龙混杂,会让人时刻担心、身边是不是有坏人。此外还会被周围人的不良生活习惯所干扰,比如说臭袜子味儿、喝酒吵架什么的。
搭乘军用动输卡车呢,环境安全、人员构成简单、车斗干净卫生。缺点只有一个:过于颠簸,而且噪音过大。
人坐在里头,简直快要被颠死了好嘛!
春芽婶子她们平时也没啥机会坐车,生平第一次坐上这种……开得飞快、轰鸣声震天,还行驶在坑坑洼洼砂土路上的军车,不但被颠得七荤八素,而且还因为晕车、呕得不像样子。
不过,大家全都趴在车斗边沿,将呕吐物吐到车斗外,所以车斗里头的环境尚可。
栀栀也被颠得整个人都晕晕沉沉的,一点儿精神都没有。
幸好黎恕早有安排。
他拿出了草绳结成的……吊床,是他自己编织的,一头挂在车斗这边、一头挂在车斗那边儿,然后让栀栀坐进吊床里去。
这吊床就变成了一架秋千,栀栀坐在上面,会随着车况路况的颠簸摇来摇去,但不会坐在硬绑绑的车斗里、像一粒在铁锅里被炒熟的豆子那样,随着颠簸而蹦来蹦去。
栀栀好受了些,躺在“吊床”上沉沉睡了一小时,觉得精神好多了,就从“吊床”上下来了,让晕车最厉害的金梅婶子坐上去。
就这样,大家轮流上吊床休息,于天黑时分,军运运输车队抵达了另外一处正在搞基建的地方,大家一块儿下了车。
黎恕拿出工作证,去找新军营的领导说明了一下情况,然后请求帮助明天的转运。
问清楚了以后,黎恕回来招呼着大家,将车斗里沉重的行李转移到其他的卡车的车斗上。然后他又带着大家去蹭饭……
当然了,栀栀这一方人数众多,足有十来个人呢,而且还都是饭量超大的叔叔婶婶们,她不好意思吃人家那么多饭菜,就让黎恕拿了她们随身带着的二十斤大米和一条八斤重的咸鱼去,交给了炊事班。
吃完晚饭就要休息了。
这个军营还在建设之中,大兵们自己都没有地方睡。也像当初栀栀她们刚上海鸥岛、就搭了个简易的竹棚,三四十个工兵挤一个大通铺。
黎恕让大家分成两组,男的一组、女的一组,分别睡在两辆军用卡车的车斗里。
睡在车斗里的感觉肯定不会太好。
车厢底硬梆梆的,还总能闻到隐隐约约的汽油味儿,再加上此处是远离城市的荒郊野外,所以军营里养了几只狗用来防野兽,也不知道这些狗大半夜的看到了啥,几乎吠叫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人人挂着俩黑眼圈起来,吃过了军营提供的早饭,大家按照黎恕的要求再次爬上新的运输车车斗,开始了新征程。
就这样,辛苦换了两夜三天的车,黎恕终于成功地带着大家率先抵达了栀栀要去的目的地:思县。
栀栀和姚叔两口子、罗叔两口子带着大批的行李下了车……
黎恕则要继续护送方丽娟和其他的叔叔婶婶们上奉县去。
双方人马即将在这儿分道扬镳。
临别时,黎恕交代栀栀,“我知道你在思县安顿好了以后还要去奉县……你别着急,等我把丽娟她们送到奉县以后,我会回思县来接你。记着,我没到、你别走啊!”
栀栀点头。
她又不是傻子,临近年关了,火车站是最混乱的地方,她才不会一个人出远门呢。
黎恕和方丽娟他们又爬上了车斗,军车启动,车队渐渐远去。
栀栀让叔叔婶婶们在原地守着行李不要走开,她则一路问着人,找到了申书华暂时租下来的民房那儿。
申书华在兰香糕点厂附近的纱厂家属大楼那儿,找到一位姓梁的大婶,花五元钱十天的代价,暂租下她家的两间地下室;又花五角钱一天、十天就是五元钱的代价,找梁大婶借来她家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这会儿栀栀找到了他,他十分高兴,连忙蹬上自行车,载着栀栀就去找叔叔婶婶们了。
当下,申书华用自行车驮着小石磨,四位叔叔婶婶挑着沉重的担子,跟着申书华来到了纱厂家属大院,来到了他暂租的地下室。
这两间地下室,是分配给家属们堆放杂物的。
房子不大,每间十平方米左右,没有窗户、没有厕所,但是梁大婶从她家楼上扯了一条电线下来,可以为这两间杂物房增添照明。
申书达来到这儿已经三天了。
在这三天里,他也干了不少的事情。
首先他骑着自行车在县城里逛遍了所有的废品收购站,凑齐了三只二八大杠自行车的车轮,然后花了点钱请废品收购站的一个工作人员和他一块儿找来木板、车头等材料,七拼八凑起来一辆三轮车。
有了这辆自行车,大家就能顺利每天拉着炉子、小石磨、糯米、蒸锅、盛满清水的木桶等笨重家伙往返于纱厂家属大院和兰香糕点厂之间了。
其次,申书华还解决了小伙伴们的居住问题:
思县距离界南省林市,一共隔了两个省,和海鸥岛冬天也炎热的气候完全不同。当然这里也不至于冬天就冷到下雪这样,但确实非常冷,白天的气温大约在十几度,晚上偶尔会降到零度。
所以申书华骑着自行车数次往返于城郊处,在山头上收集了不少茅草,就地割了、当场晒干,再捆好了运回来……
申书华跟着栀栀,亲手把海鸥岛打造成现在这样的。
他动手编织的能力很强。
他在两个地下室里各收拾出一间大通铺,先在水泥地板上铺上一屋干树枝,用茅草搓成草绳暂时固定住干树枝,再在树枝上铺厚厚的干茅草,每铺上十厘米左右,就用细草绳固定一下草层,一共铺上了三层……草床的高度足有三十多厘米!
最上面一层铺着竹席——是他在郊外砍来野生的竹子,剖成竹篾编织而成。
栀栀和大伙儿看了看这两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地下室,再摸一摸柔软厚实的大通铺茅草床垫,感到十分满意。
有了床,最大的问题就解决了。
地下室里没有厕所,大家上厕所只能去家属大院里的公共厕所,需要从地下室这儿步行五分钟抵达,这个问题不大,因为院子里有路灯,男人们没啥关系,栀栀和两位婶子也可以结伴去上厕所。
洗漱也没有大问题,公共厕所旁边就有洗漱台。
洗澡有些麻烦,纱厂家属大院里的也有集体宿舍,青年职工们也没地儿洗澡,所以单位有公共澡堂。
申书华搞不到浴票……
但这也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实在不行,可以去纱厂食堂打来开水,就在地下室关门洗澡擦身也是一样。
思县天冷,栀栀和婶子们一路舟车劳顿,到地儿了以后当天还是要洗个澡的,后面几天洗洗小澡泡泡脚就好。
申书华除了给大家弄好了茅草床垫之外,本来还尝试着想买几个桶,可供销社里的锡桶太贵,老百姓自己箍的全新木桶也不便宜,他没舍得钱,最后去纱厂食堂蹲了一天,买了四只半旧的木桶回来,又买来砂纸狠狠的刮擦过,刷洗得干干净净。
栀栀和婶子们要了一个木桶,拿了一个木勺,拎了一桶热水,再搬上两块砖,三人一块儿去了公共厕所女厕所的最里头……两位婶子一个帮着站在中间位置堵人,不让人走到最里头去;一个充当屏风,背对着栀栀、挡着栀栀不让人看到栀栀,然后帮着栀栀拿衣裳。
栀栀则用两个砖块垫了脚,快速除了衣裳,用木勺舀水飞快地擦洗了一下,穿上换洗的衣裳……
两位婶子也像她一样,轮流洗了澡。
洗头就简单了,三人轮流去饭堂后面的舆洗台那儿,一人蹲着垂首洗头,一人帮着用木勺浇水什么。
折腾了两三个小时,大家终于洗完头洗完澡,浑身清爽。
申书华去纱厂食堂打了饭端过来,大家一起坐在男宿舍这边,一边吃饭一边开了个简短的会议。
申书华把这些天来,他能打听到的兰香厂的基本情况给说了一遍。
别看兰香糕点生产的云片糕远销全国,实际上这厂子的规模并不大,一共也就一百个工人不到,听说经济效益也不好。
具体怎么个不好法呢?
申书华收拾收集到以下三种说法:
一是说兰香厂只生产云片糕这一种产品,但在供销社的销路并不好。据说供销社和兰香厂的供销合同约定:兰香厂供货给各地供销社,要等到供销社卖完了以后、供销社才会回款给兰香厂,这就造成了款子的积压。
一是说,兰香糕点厂里的内斗情况很严重。兰香糕点厂原来的负责人叫董初宏,据说他本人曾是御膳房主理点心的大厨。解放后,董初宏就来到兰香糕点厂当厂长,以前这厂子红红火火的,出产的糕点足有四五十种……
董初宏在世时收了四个徒弟,连着他儿子董小军在内,这五个人做糕点都挺厉害的。老董临退休前,却坚持不让他儿子董小军当继任厂长,而是要让他的二徒弟张旺来当接班人。
这究竟是为什么,至今没人说得出来。
但据说,正是因为老董的这个决定,让本来很要好的师兄弟五人,由此生出了罅隙。张旺接任厂长以后,其他四人屡屡不服,老董时常出面调解。董小军一怒之下办理了工作调离,去了其他城市……连老董死的时候都没有回来。
其他几位师兄弟也陆续离开,兰香厂的糕点就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张旺主理的云片糕这一款产品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因为供销社那边回款慢,导致兰香厂无法及时付款给下游供应企业,所以下游供货企业也不愿意再供货给兰香厂糯米、白砂糖等物,就算给,也是用陈年糯米应付一下。
听了申书华的话,栀栀点点头。
这时,大家基本已经吃完了饭,申书华又问栀栀,“栀栀,咱们是明天歇一天,后天开始呢,还是明天就开始?”
栀栀沉吟片刻,说道:“虽然这天快黑了,但县城里有电、有路灯,咱们吃完饭散散步,先去一趟兰香糕点厂,认认地形,然后咱们再回来做准备功夫,尽量做到明天开张吧!”
众人齐齐点头。
于是,大伙儿一块儿先去洗了碗,就结伴出门去兰香厂那儿了。
栀栀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又破又旧,丝毫不起眼的灰朴朴的厂子。
——因为兰香厂小、人数少,厂家也只有三幢灰朴朴的大平房,办公室是一幢二层的矮楼,就连家属区也一共只有三栋不大的筒子楼组成。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厂子效益不太好的原因,家属大院里连路灯也没亮几盏,看起来黯淡得很,就连偶尔进出的人们,面上的表情也是不悦的、麻木的。
栀栀站在兰香厂门口观察了一会儿,最后指了一块地,对伙伴们说道:“明天我们就在这儿摆摊!”
众人齐齐点头。
李自强匆匆走兰香糕点厂家属大院,又快步走进其中一栋筒子楼,上了楼,掏出钥匙拧开门锁,门一推开——
“……大姐啊你可别忘了噢!”
小姨罗芳的声音响起。
李自强皱起了眉头。
此刻他家里亮着电灯,温馨客厅里的饭桌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一切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但为什么,小姨罗芳会在他的家里?
李自强冷冷地扫视了一眼大大剌剌坐在他家沙发上的罗芳。
罗芳和她姐姐、也就是李自强的母亲罗芬被齐齐吓了一跳,姐妹俩一块儿跳了起来!
李母讪讪地说道:“自强啊你、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李自强瞪视着罗芳,冷冷地对母亲说道:“妈,我以前是怎么跟你说的?要是你还跟这种人来往,那你就给我回老家去!”
罗芳顿时有些恼怒,“李自强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嘛!”
李母赶紧对妹妹,“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吧!”
罗芳嘟嚷道:“大姐!你拿出点当娘的骨气来好不好……”
李母推着妹妹朝门边走去。
罗芳叫嚷了一声,“诶我的东西!”说着,她还伸手指向了摆放在沙发旁的一个大包袱。
李母扭头看去,连忙走过去,拎起那个包袱又匆匆走到罗芳身边,将包袱塞给妹妹——
罗芳飞快地接过,紧紧抱在怀里。
李自强出声问道:“妈,你给她的包袱里装着啥?”
罗芳顿时一脸戒备。
李母向儿子解释,“是我的两件旧棉衣……这不是变了天么,你小姨没有棉衣穿,正好有两件我不要了就送给她……”
李自强问母亲,“你把你的棉衣给了她,那你自己怎么办?”
李母讪讪地说道:“我、我还有一件毛衣和一件毛背心嘛,没问题的。”
罗芬抱着个大包袱,“大姐我走了啊,你要记得……”
说到这儿,她又陡然压低了声音,“记得明天可要……”
“明天什么?我妈明天没空,有空也不会给你任何一样东西、一分钱。我告诉你罗芳,你给我马上滚!不然我大扫帚拍你出去你相信吗?”李自强怒道。
罗芳哼了一声,抱着大包袱准备出门。
李自强又道:“等等……你给我站住!你手里那包袱给我留下,我妈的棉衣也不能给你……快还回来!”
罗芳,“凭什么?她是我大姐,她给了我的就是我的!”
说着,她噔噔噔的抱着大包袱跑了。
家里,李自强看着他妈,“妈,你怎么又跟她来往了?她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当初在老家的时候,你就爱贴补她,家里但凡有一丁点儿的东西你都拿去给她霍霍……当初我爸多会干活啊,既是种田的一把好手,还会做木匠活,给咱们挣来多少家底,你自己应该清楚!”
“结果呢,你那么无条件无底限的帮扶她,把我们整个家的家底全都掏空了给她……要不是这样,我爸也不会被你气出病来!我爸生了病,按照当初我们的家底,拿钱给他治病也根本不在话下……可是,家里所有的钱全被你拿去贴补给罗芳,等到我爸要看病的时候……整个家里一分钱也没有!!”
李母垂下了头。
李自强越说就越气愤,“我爸他是活活被病痛给折磨死的!”
李母轻轻啜泣了起来,“是,是我不好……”
李自强气愤地说道:“我爸死的时候我才十一岁,家里实在没吃的我只好出来打零工,四处流浪了好几年才认识了老厂长,他可怜我让我当了个学徒,后来找到机会转了正。今天我李自强是完完全全的靠我自己才走到这一步的!”
“别人的家庭,父母都是儿女的依靠,我爸他做到了,可你呢?我、我……本来我一想起我爸是怎么被活活痛死的,我就不能原谅你!是你的儿媳妇心地善良,不忍心看着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乡下等死,才让我把你接过来……”“你来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啊?你全忘了?”李自强质问母亲道。
李母难堪地说道:“自强你不要生气,我、我以后不跟她来往就好了……”
李自强冷笑,“这句话,我已经听你说过无数遍!你从来都是说完就忘!依我看,你还是走吧,回乡下去,我明天……明天不行我得出差去办重要的事儿。后天吧,后天我亲自送你回老家去!”
李母下意识说道:“不!不不不……我不走,我不回去!”
“咔嚓——”
“吱呀——”
有人拧动门锁,推门而入。
进来的是李自强的妻子杜美凤、以及杜美凤刚从幼儿园接回来的女儿李梦恬。
杜美凤见丈夫和婆母像斗鸡似的对峙着,又想起刚才在家属大院门口抱着大包袱落荒而逃的罗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