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分,栀栀和黎恕一家坐了一桌。
临近年关了,婶子们张罗起做年饭,今天炸了一整天的肉丸子、萝卜丸子、豆腐丸子,虾片、土豆条、红薯片、小酥肉什么的……
还剩下小半锅油。
在这个年代,哪怕是炸了好几次的底油,扔是不可能扔的,婶子们就拿来做了一道油泼鱼,一道酱烧茄子,一道炸蛋花。考虑到栀栀和高甜甜的口味比较清淡,婶子们又做了一大桶清淡的豆腐丝瓜汤。
油汪汪的菜肴,其他人都吃得很欢。
栀栀吃不下。
她只挟了一块茄子一块鱼肉……然后用丝瓜豆腐汤捞饭吃。
黎恕见了,也去添了满满一碗清汤,然后把油泼鱼的鱼肉、茄子在他的汤碗里涮了涮,洗去油花,这才放进栀栀碗里。
栀栀看了黎恕一眼,并没拒绝。
被洗去油花的菜肴吃起来味道淡了许多,但吃起来口嘴和肠胃没啥负担。
姜女士和黎父盯着两个小年轻的举动,悄悄对视了一眼,露出了笑容。
不过,姜女士很快就想起了一件事儿,连忙说道:“栀栀啊,半年前我上你家去的时候,你妈一说起你就掉眼泪……说你那会儿的状态特别不好,连吃饭都咽不下米饭、也吃不下肉片……是怎么回事儿啊?你妈就是医生,她也没能调理好你的身体吗?”
关于这个么,栀栀不好回答。
她看了黎恕一眼,低头扒饭。
黎恕也看了栀栀一眼,含着满嘴的饭,吼他妈,“妈,这正吃饭呢你能说点儿有营养的的事儿吗?”
姜女士被吼得莫名其妙。
仔细一想……
好嘛,明白了!
栀栀下乡不就是以为念之牺牲了、才避世疗情伤的么!
姜女士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瞧我这脑子!吃饭吧吃饭吧!”然后她又笑嘻嘻地对丈夫说道,“老黎,你儿子为了你儿媳妇吼你媳妇儿……”
“得了吧别作妖,儿媳妇面皮薄,你别把人吓着。”黎父捧碗扒饭,吃得那叫一个热闹。
栀栀涨红了脸,“姜妈妈……”
黎父打断了栀栀的话,“栀栀啊,我有个问题哈!”
栀栀一怔,“叔叔你说。”
“为啥你喊她姜妈妈,喊我黎叔叔呢?这多见外啊!”黎父说道。
栀栀傻眼了。
说得有道理呀!
栀栀纠结了一会儿,轻声喊道:“黎爸爸……”
“嗯,乖!回头黎爸爸给你个礼物啊!攒好久了都,”说着,黎父又是一阵猛扒饭,自言自语地说道,“要是哪天喊人的时候能把那个姓去掉就好了。”
黎爸爸,把姓去掉……
爸爸?
栀栀又涨红了脸。
关键是,她和黎父也不是很熟悉……这玩笑开的,她都不知道要怎么接了。
这时,黎恕开口为栀栀报仇了,“爸,那要不以后我也喊你黎爸爸呗!”
“你这个臭小子!”黎父筷子一戳,挟走了黎恕碗里一块极肥美的鱼肉,直接塞进自己嘴里!
黎恕“嗷”了一声,想去抢——那块鱼肉是他为栀栀准备的!!!
只可惜,鱼肉已经被他爹给吃了。
于是黎恕赶紧围魏救赵,飞快地从他妈碗里挟走一块鱼肉,又飞快地扔进他的汤碗里涮了涮,洗去油花以后又飞快地推在栀栀碗里……
姜女士也惊呆了。
回过神来,姜女士一巴掌打在黎父的大腿上,骂道:“让你抢我儿媳妇的鱼肉!”然后筷子一戳,飞快地从黎父碗里夺走一块鱼肉,堆在儿子碗里,“儿子,快,再赔给栀栀一块。”
黎恕“嗯”了一声,依旧是飞快地将油泼鱼的鱼肉放进菜汤里漂洗了一下,又堆在栀栀碗里,还催促道:“快吃快吃!”
栀栀:……
那边黎父冷哼了一声,加快地扒饭的速度。
黎恕也冷哼了一声,决定接受父亲的挑战……
父子俩你争我抢的,各添了三次饭。当黎父第四次起身去添饭的时候……黎恕晚了一步,盛饭的木桶里已经没有米饭了。
黎父用饭铲仔细地将桶壁上的米饭刮了一遍,确认再也刮不到米饭,这才作罢。
轮到黎恕的时候,硕大的木桶里空空如也,一粒米饭也无。
黎恕输了。
黎恕恨恨地回到座位上。
栀栀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将自己碗里还没碰过的小半碗饭扒给他……
黎恕立刻耀武扬威地看了他父亲一眼,洋洋得意。
姜女士却皱起了眉头,“栀栀啊你就吃这么一点啊?哎哟就跟喂猫似的!”
栀栀还没说话——
黎恕就冲着他妈嚷道:“所以啊,你给说说!她这么瘦……我有什么法子?她这半山腰的伙食可比我们山下的伙食要好得多了!就这,顿顿饭只吃得下半碗!”
姜女士急道:“栀栀啊那可不行,你得多吃一点儿。”
“今天菜吃多了,撑着了实在吃不下。”栀栀解释道。
这时,栀栀忽然看到许云朵笑眯眯地捧着碗跑到前头那儿去添了一碗汤回来……
许云朵和洪禾禾坐在一块儿,而且两人还有说有笑的?
栀栀看了两眼,没说什么。
吃完晚饭,高甜甜在读书室里点燃了十数根蜡烛,直到读书里亮如白昼。
这是海鸥岛的惯例——晚饭后是学习时间。
不过,马上就要过年了,大家的学习任务暂停。想要巩固学习的,可以呆在读书室里自习,或是写信……婶婶们白天要劳作,晚上趁着读书室光线明亮,赶紧把要做的针线活全都拿下来做,叔叔们呢就坐在读书室里下象棋。
其他不想学习的知青们要么就坐在读书室里看杂志,要么就干脆离开读书室在附近散步、聊天。
栀栀被姜女士拉到了一旁的小竹林那儿。
黎父和黎恕父子俩各搬了两张小板凳放在竹林边,四个人一块儿聊天。
姜女士问栀栀,“栀栀啊你小时候是不是对你黎爸爸没什么印象了?”
栀栀嘿嘿笑了两声,不好回答。
“所以呀,这回就让他来给你一份见面礼!”姜女士正色说道。
黎父就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袋子,朝黎恕扔去。
黎恕眼疾手快地接住,递给了栀栀。
黎父吩咐儿子:“你拿着啊,不是……你打开,把东西拿出来,给栀栀戴上。”
黎恕便又小袋子拿了回来,扯开抽绳,将小袋子里的东西倒了出来。
——是一条细细的项链?
小竹林距离读书室不远,隐约透出来的烛光,将这条细细的项链映照得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这是一条金项链???
栀栀立刻说道:“黎叔叔……不,黎爸爸,这个不行,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拿着!”黎父说道,“你黎爸爸也没有太大的本事,为了给未来的儿媳妇攒这金项链啊,老子整三年没抽过烟了……你要是不收呢,那我就拿去换成钱,又可以再抽三年烟。”
“呸!美得你!”姜女士嗔骂了丈夫一声,然后轻言细语地对栀栀说道,“栀栀啊你快拿着啊,别让你黎爸爸再去抽烟了……”
黎恕也说道:“栀栀你先拿着!我看这项链也没个坠子,以后我攒钱买个坠子给你。”
栀栀拼命摇头,“不行的,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黎恕突然张开手臂抱住了她——
栀栀被吓一跳!
但其实他也没抱她。
他是在……给她系上金项链。
栀栀娇小,黎恕高大强壮,他这个举动和抱她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满口满鼻全都是他衣裳上的肥皂清香。
以及,他浑身上下那逼人的男子气息与体温……
栀栀满面通红,还不敢动。
半晌,黎恕才笨拙地为她系好了金项链,有些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他也面红耳赤的。
栀栀伸手摸了摸自己颈脖上这条细细的金项链。
刚才她看清楚了这条项链,是条很细很细的项链……类似于后世的锁骨项链。
世上没有不爱美的女孩。
栀栀也很爱美。
这条项链是她在这个时空里唯一的一件首饰,也是第一件首饰。
不喜欢是假的。
可是——
一旦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似乎就默许了……
她已经接受了黎恕的追求?
栀栀咬住下唇。
这也是她……考虑了许久的问题。
其实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只是……
似乎总有些难以放开。
她久久不言。
直到三分钟以后,她才轻轻地说了声,“谢谢黎爸爸。”
又过了三秒钟——
黎恕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发出了喜悦至极的欢呼:
“太好了!栀栀啊,你可真是姜妈妈的小乖乖!”
“儿子啊这多不容易啊以后你可得好好珍惜啊!”
“栀栀?栀栀你同意了!你、你终于……”
栀栀的脸儿通红通红的,“你、你不要乱讲!我、我才没有同意……”
黎氏一家急忙说道:
“对对对,栀栀啥也没同意,黎念之你别乱想!”
“就是!女孩子就是要矜持一些的,订了婚才能说你俩是在处对外用……呐啥,那你俩啥时候订婚啊?”
“好好好,不同意就不同意,栀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栀栀扶额。
姜女士也掏出了一件物什,递过去给栀栀,“栀栀,刚才那个礼物呢,是你黎爸爸给你的见面礼!这个呢,是姜妈妈给你的……诶,过去几年啊,我也一直没空回松市去看你,所以这个呢,就当作是姜妈妈几年没回去看你的补偿!”
“拿着啊不能不要的,你都收了你黎爸爸的,哪还能不收你姜妈妈的?拿着!只要你敢说一句不要,姜妈妈就生气了!”说着,姜女士抓住栀栀的手,把那东西塞在栀栀手里。
栀栀张开手心,发现那是一块精致的女式机械手表。
样式小巧精致,很符合栀栀的气质。
栀栀是有手表的。
三年前她准备下乡的时候,妈妈应雨时花钱在厂子家属大院里收了一块二手女式腕表。当时就是七成新,现在栀栀戴了三年,表链已经坏过一次,表壳也有些模糊磨花了。要是夜里光线不好的时候,打着手电筒半天都看不清表盘,不知道几点钟了。
栀栀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谢谢姜妈妈。”
姜女士长长地松了口气,一颗心儿落到了实处。
栀栀看向了黎恕。
黎恕咧着嘴看着她傻笑,像个傻子似的连嘴巴都合不拢。
栀栀忍不住就想起了之前黎恕跟她说的,让她准备两个米袋子来装他父母给她的礼物……她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
姜女士和黎父对视了一眼,很快达成共识——儿子追求人家小姑娘整三年,直到现在人家小姑娘才表示同意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就该给这对小情侣一点儿独处的时间。
所以?
黎父朝着妻子使了个眼色,然后眼神又一直往山下的方向瞟。
姜女士明白了,连忙清咳了两声,说道:“念之啊,我和你爸爸还没参观过你们军营吧?让不让进啊?我们去看看?”
黎恕无所谓,说道:“那就去看看呗!”
姜女士立刻说道:“那你好好牵着栀栀啊,这天都黑了,光线不好注意脚下,可千万别摔跤了。”
黎恕顿时明白了父母的意图!
他再次笑成了傻子。
于是,四人站起身,把小板凳送回食堂,又回房去拿了手电筒,一块儿下了山。
栀栀已经在海鸥岛上呆了快三年了。
如是在别的地方走夜路,恐怕还是有些担心光线不好、一脚踩下去踏个空这种情况。
在海鸥岛?
这种情况不可能存在。
她一天之内不知要上下山多少次,路上哪儿有个坑、哪儿有块石头的,她根本就是了若指掌!就算没拿手电筒,只要有点儿月光、星光的,她就能看清楚路面。
根本不存在会摔跌的可能性。
这会儿黎父已经牵着姜女士的手,两人走在了前头。
栀栀和黎恕走在后头……
黎恕长臂一捞,想牵住栀栀的手。
栀栀飞快地将手背到身后去,才不让他碰呢!
黎恕眼珠子一转,将手举到她面前,然后“嘶”了一声,面露惊恐。
“你干什么?”栀栀歪着脑袋疑惑地问他。
黎恕面露痛苦,“我、我手指抽筋了!”
——手指还会抽筋?真的假的?
栀栀又看向了他的手。
他的手……就像梅超风练九阴白骨爪那样弯曲着?
黎恕痛苦地说道:“栀栀快!快帮我把手指头拉直,快点啊!好痛……”
他催得太急,栀栀赶紧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手扯住他的手指……可她还没用力扯呢,黎恕的大手一个反客为主,就将她秀气的手儿给握在了手心里。
栀栀被吓一跳!
她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听到黎恕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别栀栀,我追求你三年了……还得靠我爸妈我才能牵上你的手……”
然后他又用粗糙生着厚茧的指腹揉搓了一下她的手,感叹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小?”
栀栀不说话了。
前世今生,她还是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牵年轻男孩子的手。
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他的手掌宽大,指节的抓握很有力气,肌肤干燥而又温暖,长年的军事训练,使他的掌心、指节、指腹处都生有厚厚的茧子。
有点儿硌人。
但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栀栀心如擂鼓,居然不敢抬眼看他。
黎恕也没吭声。
此刻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样的感受。
她的手,纤秀又软若无骨,脆弱得似乎只要他一个用力,就能将她的骨头尽数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