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精灵兼外国顾问的存在感并不算强。
他好像真是来做医生的。
在这两个星期里,梅斯菲尔德的主要时间都停留在会议室和住院部里,一直在和不同的病人修订治疗方案和手术方式。
叶肃去试探着接触过一次,心里还是不太放心。
梅斯菲尔德确实认识他,但态度不温不火,打了个招呼就继续做病情分析,连客套都没有。
有些事情是可以伪造出来的,比如学历和职位。
幻术和障眼法可以修改许多东西,系统信息对于妖怪而言也不存在什么防火墙。
但有些东西是伪造不出来的——比如sci核心期刊论文。
叶肃跟岑安在发现他的当天晚上就想到了这一点,直接去查了他在外网上的相关资料。
……然后同时陷入沉默。
这个外国人……真是实打实的医生。
不仅报纸和各大媒体有过对他的专题报道,这二三十年来也有各种疑难杂症被攻克的影像记录和采访。
他救活过连体婴儿,是业内能主刀颞动脉搭桥手术的佼佼者,一路拿过的荣誉和奖项都能堆满四面墙。
而且这位医生不光临床做得好,理论和论文也非常硬核,发过的paper样样都逻辑严密数据清晰。
妖术可不会帮人写代笔论文。
这么一位大牛能被请过来,时都三院好些其他科室的医生都特意过来观光合影求签名,崇拜之情不加掩饰。
“所以他……真是个医生?”岑安对裴荼的那件事还心有余悸,这些天都是绕开那银发精灵走的。
“应该是。”叶肃关掉了页面,开始思考自己的那几篇论文是不是不能再拖了:“还是谨慎一点好。”
还没有等到做手术的时间,屈老爷子那边就已经快熬不住了。
他在半夜突发哮喘,以至于屈尘不得不给他们打电话求助。
他们第一时间过去抢救以及开台紧急手术,从凌晨三点忙到六点钟才把这活儿搞完。
屈拂本来就身子骨被折腾的太虚,这手术做完整个人都苍白的没有血色,送回icu病房的时候大伙儿有些神情凝重。
大家都行医有些时长,能大概判断的出来,老人家可能熬不过今年了。
因为抢救的缘故,他那四个儿女第二天就陆续到了。
一个嚷嚷着要进icu亲眼看看他爸,另外三个直接把屈尘围了起来。
“你怎么照顾咱爸的?!这就是你的孝顺?!”
“咱爸?他也配?老爷子要是发现的晚一点,这会儿都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大女儿露出厌弃的表情,怒气冲冲道:“我是信得过你,才把我爸交托给你,早知道还不如请个护工!”
旁边的二哥直接把屈尘拽到旁边,当着旁边一众医生护士的面就开始阴阳怪气的问话:“小子,是不是我们给的钱不够,你有心整我爸呢?”
“这钱还不够?”二女儿尖笑一声,仿佛是听见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我们走的时候怎么说的?给老爷子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哪个月的住院费药钱不是我们垫的?就这还不够,是不是要给他买套三环内的房子才成啊?”
屈尘沉着脸色一言不发的就往外走,又被他们扯了回去。
“喂!这就想走?先前还亲亲热热叫哥哥姐姐,这时候就想跑了?!”
“你是把我爸的药钱给私吞了吧?我现在就去找医生问——”
“问什么?”叶肃冷声道:“这里是icu,再吵我直接请保安了。”
几个当儿女的一见着这主治大夫来了,当即变回了孝子孝女的嘴脸,围着他问病情哭自己忙,做戏的时候一唱一和俨然是道德楷模。
岑安在医院也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变色龙,这时候记着屈尘心里不好受,先把他拉去了一边。
这一拉,他才发现屈尘胳膊上都有被掐被抓的印子,泛青的出血的一看就是没留狠手。
这如果是四年前,他还懵懂着不懂这些人为什么这么狠。
可现在在住院部看人情冷暖久了,有些事也就通透了。
越是亏欠,越是缺位,某些时候就越做出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一是因为心虚,而是为了在外人面前弥补形象,显得自己才是最有孝心的那一个。
岑安给屈尘胳膊上的伤口上了点药,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以前屈尘特别爱笑,没事就招呼他们去道观里吃点心看莲花,向来又乐天又自在。
可今年再见着他,就已经完全换了个人。
屈尘把袖子放了下来,久久没有吭声。
“那些哥哥姐姐的……估计也是闹一阵子就走。”岑安没法说叶肃能摆平这事,只能用人类的角度来安慰他:“你就当是招了些苍蝇,不要把他们那些话放心上。”
小道士低头捂着脸,半晌再开口的时候,情绪都没法控制。
“师父他……还是插管了。”
一个胃管,一个气管。
就硬生生的卡在那里,师父他得多疼啊。
“气管会拔掉的,这时候是怕呛着痰。”岑安认真道:“等屈爷爷清醒了,呛咳反射恢复以后,我们会把气管取出来的。”
屈尘用袖子擦了下眼睛,应了一声。
“小时候有段时间,我生了腮腺炎,道观里扫地都躲着我走,说是会传染。”
师娘那时候还在,直接让老爷子把他送去福利院或者赶出去,还把钱都卡着,不让他给野孩子治病。
有时候哥哥姐姐们也会来道观,见着他的时候一脸厌恶,仿佛他就是个丑陋的癞□□。
“我师父拿不到钱,就晚上出去打零工,瞒着他们带我去医院,天天给我捣仙人掌敷着。”他靠在窗边的角落里,陷在黑暗中眼神落寞,看起来无助又绝望:“我自从知道自己是个弃婴以后,就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负担,半夜里留了个纸条就跑了。”
岑安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听着也有些难受。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我师父就披着雨衣举着手电筒,一条巷子一条巷子的找我。”
“他全身都湿透了,冷的都在打寒噤,还一直唤我的小名。”
屈尘躲在垃圾桶里,听着远处一声一声的唤,捂着嘴怕自己哭出声。
师父最后还是听见了动静,把他从里面抱了出来,裹在雨衣里还戴了顶帽子。
“别着凉啊……儿子。”
“别听那些人胡说,流仙观就是你家,这辈子都是你的家。”
“师父半夜发病的时候,疼的整个人都蜷在那里,我看着你们和护士在那抢救他,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屈尘沙哑着嗓子道:“我就是没有钱。”
“我要是但凡有个四五十万,把他带到国外都得把这病给治好。”
这条命都是师父给的,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也是师父给的,他不能不还。
岑安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和叶医生会尽力的,你也不要太自责。”
远处护士长敲了敲门,声音又高又快:“岑医生——临时有大手术,隔壁床那个胸膜肿瘤的病人突然不行!”
“你先去吧,我自己缓一会。”屈尘忍着泪意道:“给你们添麻烦了,真的抱歉。”
“岑医生——快点——”
“值班室有床,你可以先睡一会,别想太多。”岑安匆匆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等岑医生走了之后,屈尘慢慢把那杯热茶喝完,一摸口袋忽然发觉自己的钱包丢了。
他凌晨两点发现师父出事之后,脑子里一直是僵的,这几个小时里浑浑噩噩的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钱包里还有好多东西,包括师父的就诊卡和社保卡都在里面。
小道士脸色一白,匆匆的跑去找监控室的位置。
小护士们跟他都熟,也帮着说了几句话,监控室的老大爷便让开了位置,给他看这几个小时的记录。
屈尘整个人都僵硬着,直到看见那钱夹子是落在墙角,被清洁工捡走才松了口气。
这段录像放完,自动又跳到了下一段。
屈尘原本打算把窗口关掉,可下一秒就看见叶医生和岑医生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
凌晨两点三十三分。
他们在完全没有走进去的前提下,凭空从里面走了出来。
屈尘愣了半天,忽然觉得整个后背都在发凉。
是不是监控出错了?
还是有别的路可以进厕所?
他掏出了手机,查自己跟他们打电话的记录。
两点三十的电话,那时候岑医生还没睡醒,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点三十三分,他们就直接出现在了医院的厕所里,而且连白大褂都已经换好了。
屈尘哽着喉头去拖动进度条,反反复复的看这一段。
从一点四十到两点三十三分,期间没有任何人从走廊里进过厕所。
答案只可能有一个……
那就是他们根本不是人。
-2-
岑安知道最近会有场大手术,但没想到这手术会难到这份上。
叶肃本来被那几个姓屈的拖着不放,然而护士长凶神恶煞的一通怼,把那几个后生骂的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一共有六个医生,除去吴主任之外,其他五个全都不是人。
叶肃带着岑安,纪觅带着纪灼,还有位特聘的外国大夫梅斯菲尔德。
吴主任在快速的和梅斯对术前准备,其他几个妖怪穿好手术衣碰了一面。
气氛有点诡异。
“那毛子成吗——”雪豹把耳朵跟尾巴藏好,一脸的不放心:“给纪姐做不就完了,整这么多人都能斗地主了。”
“单侧肺加胸膜全切。”叶肃寒着脸道:“我行医二十多年,只听说过两次。”
纪觅冷着脸没说话,直接去和吴秋一确认等会的手术步骤。
这绝不是摘掉一个肿瘤那么简单。
胸膜上的恶性肿瘤不断生长和蔓延,已经威胁到肺部、气管、心脏。
要把这些东西统统切掉,等于是要把胸腔里的大半内容物都直接掏空。
……这要是放在古代,就已经跟剥皮差不多了。
病人以侧卧位躺好,六个医生在手术台旁就位站好,麻醉师已经表示手续就位,梅斯菲尔德站在右侧开始主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