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宜在某天同谭廷说了一桩事,道是自己父亲从前有位亦师亦友的老师,就住在京郊,她来了京城一趟,没有不去探望长辈的道理。
那位长辈是海东齐氏的六老太爷。
海东齐氏的族人喜好自由自在的生活,入仕的人并不多,所以在世家里并不算名声显赫,但确是相当古老的世家,至少历经三朝而不败不散。
之前项直渊便同齐老太爷相交,他出事的时候,齐老太爷还站出来替他说了话,但还是没能替他摆脱恶名。
项宜同谭廷说了自己要去拜会,本意是想自己带着弟妹前去。
但没想到,那位大爷却道要与她一同前去。
“海东齐氏的六老太爷?这可巧了,我这两日正思量着前去拜访。”
海东齐氏的六老太爷,恰是谭朝宽刚入仕的时候,同衙门的上级,对谭朝宽颇多关照,谭廷这几年在京里,年年都要去拜会老太爷。
两人这么一说,都有些惊讶,待挑了个好日子去了,齐老太爷见了两人更是道。
“我还寻思着你们小夫妻会不会分开来呢!”
分开
谭廷觉得若是放在之前,还真有这般可能。
但如今不同了,他悄然看了看妻子,如今她什么事都是与他说清楚的。
谭廷嘴角微翘,却发现一年没见老太爷,老太爷头发已白了大半,精神也不过是强撑着的样子。
谭廷想到去年老爷子就不太好,今岁越发严重,不由便问。
“老太爷没有寻太医院的太医看一看吗?”
老爷子笑着摆手,“看了看了,但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活几年算几年就是。”
他说完,外面恰来了通禀,道是老夫人过来了。
项宜还没来得及去拜见老夫人,老夫人却来了,她甚感抱歉。
可老夫人却完全不在意,不似旁的人家威严老祖母的做派,齐老夫人让人提了提盒过来,见了项宜和谭廷还笑着道。
“来了小辈,那可正好,快帮我劝老太爷,先把药吃了。”
说着,见老太爷已经捂了嘴别过了头去,老夫人直接道。
“怎么,当着小辈的面还耍脾气不吃药?是不是恨不能快点死,离我远点?”
这话落地,项宜和谭廷不由地相互看了一眼。
但老太爷却不在意似得,捂着的嘴松了一下,道了一句。
“不就算说些狠话,我也不要吃这苦汤子,本就没几年好活了,何必糟践我?”
说完,又把嘴捂上了。
老夫人气得上前要去掰他,还叫了惊在一旁的项宜。
“快帮我把药端过来,给他灌下去!”
老太爷却急着叫了谭廷,“元直拉住你媳妇,不许过来帮忙!”
项宜:“”
谭廷:“”
但老太爷最终还是吃了那碗苦药汁,老夫人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每天都要来这一出,你没死,先把我累死了”
老太爷说不会,“我觉得你一天比一天力气大!”
老两口说完,相互看着对方,都笑出了声来。
项宜怔怔,谭廷看了妻子一眼。
若是白首还能如此,该多好。
老夫人这才想起来两人,想到老爷子刚才叫“元直”,指着谭廷问。
“是谭家那个做宗子的孩子?”
老太爷道是,谭廷上前行礼。
老夫人却又看到了项宜身上,“你是项家的姑娘吧。”
项宜连忙点头,也行了礼。
老太爷却问老夫人,“咦,你倒是知道她是谁?”
“我怎么能知道她是谁,只能看出来是个端庄有礼的大家闺秀。”
老夫人笑着解释。
“但我记得,项直渊拿不定女儿亲事的主意,写信来同你询问过,谭朝宽听说了也写了信来请你说些好话,项直渊这才答应了这门亲事。后来两家各给你了送了一车的酒。”
老太爷抚掌而笑。
“你记得当真清楚,是这么回事了。”
老太爷说着,还同项宜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爹送的酒,比他爹送的好喝许多!”
项宜抿嘴笑了起来,“老太爷喜欢就好。”
谭廷却失笑摇头,“那我改日再给您送些好喝的来。”
老太爷却说不要,“你们家的酒喝起来总是闷头闷脑的不痛快,况老婆子如今也不许我吃酒了!”
“那确实。”老夫人点头。
两人的婚约还有这样的往事,谭廷和项宜都没想到。
老太爷说要找当年的信来给两人看,问老夫人信在何处,可惜时间太久了,老夫人也记不清了,翻了许多收信的箱子,都没找出来。
老夫人道,“回头我找到了,再给你们小两口看。”
两人连声道好。
傍晚,两人就留在齐家吃了饭。
老爷子趁着有客人的机会,要求喝酒,老夫人没拗过他。
谭廷便陪着老太爷喝了几杯。
三杯下肚,老夫人就叫停了老太爷,说什么都不许他再喝了。
“你要是再喝,明天后天再给你加两碗苦药汁。”
但老太爷却把心一横说行,“我今天就要和元直喝到底了,他小子的酒量也跟他爹一样深不可测!还是项家人好,项直渊一杯就倒。”
项宜呛了一下。
她爹确实每次和人喝酒都是走着去、躺着回来的
她很担心寓哥儿以后。
可任是老太爷再怎么说,老夫人也不许他再喝了。
“忘了你的毛病是怎么来的了?”
项宜听了这话,看了一眼一旁神色如常、脸上连一点酡色都没有的谭家大爷,莫名就小声提醒着问了一句。
“大爷还要喝吗?”
谭廷听见妻子主动问了自己,眼睛亮了一亮,但他未及回答,就听见老太爷跟老夫人商量。
“我可以不喝,但谭元直可以喝吧,我用茶跟他喝总行吧?我到底要测测他们谭家人的酒量有多深。”
老夫人:“”
谭廷笑出了声来,只好无奈地看了妻子一眼,轻声到几乎是用唇语,同她笑着说了两个字。
“没事。”
他说没事,看起来真的就没事似得。
后来应老太爷的要求,饭桌改摆到了院子里。
刚长出新芽的葡萄藤下,傍晚的凉风里夹着春日来临的暖意,习习小风吹着酒香,一轮半隐半现的明月悬在檐角的尖尖上。
谭廷一直喝到老太爷茶都喝不下去了,仍旧脸色如常,连说话吐字都是清晰的。
老太爷喝了一肚子茶,生了气。
“谭家人好没意思。”
谭廷笑着摇头。
时候已经不早了,再不走京城就要关城门了。
只是在走之前,谭廷提了一句当下的局势。
老太爷在这话里,收起神色叹了口气。
“我们海东齐氏历经三朝,还头一次见到世庶闹到如此境地的时候。但世族也好庶族也罢,不都是一样的人吗?谁还比谁尊贵不成?我想终归还是要共存共处的,只是眼下总像是有只手在搅弄风云。”
是了。
谭廷便有如此感觉,之前也与本家的五老太爷提起过此事。
谭廷莫名就想到了自己父亲身上的猫腻,以及岳父项直渊的死。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的手,在拨弄着这盘天下大棋。
老夫人算着时辰,提醒两人快些回去,又叫了项宜。
“我看你家元直也未必没喝醉,回去给他煮些解酒汤吧!”
项宜应了,谢过老夫人,同谭廷一路登车回了京城,刚好赶在城门关闭前回了京中。
月亮高升到了屋檐上方,亮堂堂地挂在那里。
那位大爷的眼睛也是亮堂堂的,乍一看确实毫无醉意,但项宜却察觉得到他周身的气息都似在酒里滚了一圈,呼气在她耳畔都灼了起来。
“大爷回去还是喝点醒酒汤吧。”
谭廷歪头看了她一眼。
“宜珍看不起我?”
“怎么会?”项宜连忙摇了头,“是齐老夫人吩咐的。”
谭廷“哦”了一声,又轻轻叹了口气。
项宜不知道他叹什么气,马车恰在此时到了谭家,她下了马车就吩咐灶上做醒酒汤去了。
不时,她端着醒酒汤进屋里,看到他以手支着额头,闭眼小憩,人还没走进,便察觉到了他身上灼灼的热气。
她把醒酒汤放到谭廷手边的案上,“大爷醒醒酒吧。”
话音落地,男人睁开了眼睛。
那眸子在这一瞬明亮的异常,下一息,滚烫的手臂将项宜圈进了怀里。
项宜被他吓得都不敢动了。
“大爷不喝醒酒汤吗?”
他没有回答她,反而问了她另一个问题。
“宜珍,我们今晚也要孩子,好不好?”
项宜差点没回过神来。
“可今日不逢五”
男人嘴巴抿了一抿,转瞬又开了口。
“以后都不逢五了,逢双好不好?”
项宜:“”
不太好吧。
是夜,京城谭家老宅祥和一片。
但距离京城不远的几处外地考生聚集的州县,闷躁了许多日,终于在这晚像被投入了火星一般,突然乱了起来。
大批的人涌上街头,两座书院被大火烧毁,还有一地的府衙被读书人团团围了起来。
知府惊恐不已,看着乌泱泱涌过来的书生。
“你们、你们是要造反吗?!”
人群里一阵沸腾,不知有谁在在这时说了一句。
“若是反了能换来我们这些庶族寒门的出路,那就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