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那人便继续说。
“我梦到我变成了宁采臣,而我之所以考不中功名,也因我不是那块料。我从17岁开始考,一直考到22岁,连续考了五年,连个秀才都没混上。到了现在,我只要一看到那些八股文,就头晕恶心,几乎要把大前年的年夜饭都吐出来。
有好几次,我都想对母亲说,不考了,弃儒从商,哪怕专门收账呢——我收账可是很有一套的。除了收账,他还十分有经济头脑。
比如最近我就有个受惠一生的计划。我常到三十里外碧涛林北面的镇上去收账,因此也认识镇上不少人。听说,镇上最有钱的聂员外的独生女儿死了,未嫁的女子是不能葬进祖坟的,不能葬进祖坟就会成为冤魂野鬼。聂员外爱女心切,于是想给女儿办一桩冥婚。只要我抱着灵位拜拜堂,然后再把聂小姐葬在自家祖坟,就能成为聂家名正言顺的女婿,等聂员外百年之后,整个家业就都是他的了。
可这事却万万不能跟母亲张口,每次站在母亲床前,看到她盘着小脚日夜纺线织布供自己读书,那话就又如大前年的年夜饭般,穿肠而过、历经几世轮回继而烟消云散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母亲寄予我的厚望,似乎也是我们这种穷书生唯一的出路,就连那一身傲骨的蒲先生亦不能免俗。
母亲常把蒲先生挂在嘴边,且自相矛盾。她一会说,你瞧瞧人家蒲先生,19岁就考中秀才,还是三试第一!你要好好向蒲先生学习!一会她又抿着皱纹横生的小嘴说,你难道要像蒲先生一样,考了快三十年了,连个举人都考不中。过了一会,她又说,你学学人家蒲先生的毅力,看看人家都考了多少年了!
蒲先生是我的正面教材,同时又是我的反面教材。我只要一听到“蒲先生”三个字,就会有一股怨气从那生了老茧的耳朵里顺流而下,直入心房,浑身都不自在。有时候,我恨不得“蒲先生”这个人立刻从世界上消失,哦不,确切说,我恨不得“蒲先生”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当然,我的愿望没有成真,否则我们就不能看到流芳百世的《聊斋志异》了。
其实,莫说娶个灵位回来,就算是他替人收账,母亲原本也是反对的。她老人家认为这差使说起来实在很难听,还经常被人骂作“讨债鬼”,更为重要的是,等日后我考取功名做了大官,这将成为我的“政治污点”,会影响仕途的。可是后来连蒲先生都搞起了副业摆起了茶铺,所以对于我收账的差使,母亲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在儿子做大官前,饭还是要吃的。
说起来,我也算是茶铺的常客,每次去收账前,我总要到那里坐一坐,喝一口粗糙的清茶,蒲先生对我也十分欢迎,因为只要我一去,总是说些不吉利的话赶跑喝茶的客人,蒲先生喜欢我这样。个中缘由,说起来颇有几分哭笑不得。本来蒲先生开这茶铺是要贴补家用的,可当年三试第一的秀才开茶铺说出去总不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