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叔沉默了很久,重重地磕了磕烟袋,像是对老七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一样重重地扔下一句话:“你师傅……你师傅如果活着,你怎么知道他会怎么想呢?”
于是,一条心照不宣的协议就这样达成了。这条协议的后果就是嬷垭山寨的一个刚满月的男孩不明不白地死了,脖子上是细密的好像蛇咬过一般的牙印,但是却找不到一点蛇的踪迹。一直对阿四和朵玛的关系保持沉默的贺娘娘终于沉默不下去了,她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赶尸匠都要在手臂上种蛇蛊防身,用这种极尽阴毒的东西来以毒攻毒,这也正是赶尸匠不能跟女人亲近的原因一一蛊蛇嗅到了情欲的味道,便会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活“过来,活过来的蛊蛇会不知不觉摄魂一般吸干净人血,先是婴儿,再是小孩,然后是大人……
作为嬷垭山寨已故族老的长女,作为朵玛的姨娘,贺娘娘明白,全族的人都在等着自己做出决定,就像等着看祭鼓节上几头牯子牛拼得你死我活七零八落血肉横飞一样,她等不得,他们也等不得了。
那一天,嬷垭山寨的人都觉得最解恨的那一天老七却不在,他出门走脚夫了,替邓叔迎回他死在外地的一个远方侄儿。他知道,邓叔是为他好,因为邓叔知道,老七在想什么,当然也知道他会怕什么,再怎样的同根相煎,到刺刀见红的那一刻,是个人也受不住。在这之前,老七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并不知道真的到了这么一天,血会有多黑,叫声会有多惨,哭声会有多烈;就像他再次同到嬷垭山寨的时候,看到已经不成人形的朵玛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真正感受到了一种这么多年赶尸生涯里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魂飞魄散的恐惧,那种让他后悔的恐惧。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老七就不再是人了。至少他觉得自己不是人了一一孩子的确是被蛊蛇咬死的,但那蛇不是来自阿四,而是来自邓叔,来自他和邓叔的协议。
当然,那时的老七其实还是人,虽然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不是人心了,但毕竟披着的还是人的皮囊。真正让老七变得不人不鬼的,恐怕还是那一次。那一次他被贺娘娘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是他跟着师傅走了这么长的路,请了这么多次的喜神,住了这么多年不要钱的店,第一次看到贺娘娘发这么大的火。
那次,老七要走一趟很危险的路,为嬷垭山寨的郑家人迎回他们死在外面的一个叔伯兄弟,山高路远的不说,更关键的是一路穷山恶水,顶着那么重的瘴气赶一路的尸,对赶尸匠实存是太大也太危险的考验了,但是老七不能拒绝,因为他是这一带出了名的任劳任怨的赶尸匠,起码在别人眼里是这样,师父在的时候就最重名声,到他这里自然不能毁了这份名声;更何况阿四刚刚死,他若拿不下这桩活,别人一定会说没了阿四的老七其实不过是孬种一个于是老七接下了这桩活儿,阿四死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上了路,对外头当然是说自己跟别人搭活计搭不来,也容不得别人代替自己的好兄弟,可是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