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游山外,还有一座小岛。我们上了岸,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不过此时夕阳却出来了,晕了天边的晚霞,绚烂如地上的百花盛开。
顺着一条小径走了没一会儿,眼前就出现了一家小馆子,红彤彤的灯笼在晦暗的树林里格外醒目。
山林间的小馆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菜色竟比外头的大酒馆还好,拔的是山间最新鲜的野菜,摘的是树上最清甜的果子,捉的是湖里最活泼的鱼,一时间口齿生香,鲜味四溢,咔哧咔哧脆,咕噜咕噜流汁儿,清香流连于舌尖,别样的美味。
这!才是真正的佳肴!
看我吃得开心,阿诺哥哥摸了摸我的头,眼睛变成了两弯月牙。
公子还是一副死都不会多吃一口的老样子,他总是这样,在外面不好好吃饭,身体不知道吃不吃得消。
错过这么好吃的菜,白活了这么些年。
亦清姐姐……亦清姐姐不在饭桌上了,似乎是没胃口,想自己一个人出去清静一下。
我很快就吃饱了,捂着滚圆的肚子很难受,弯下腰准能反吐出来。只能像只路上的小黄狗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门外一张躺椅上晒月光。
虽然撑得难受,但我还是笑出了声,不用背书的日子真真是惬意呀!
很快我又哭丧着脸,回去就要早起两个时辰背书,还让不让人睡觉啊,这样一算,丑时就要起床,怎么睡的够啊!
等我静下心闭上眼,竟听见不远处有一阵轻微的女子啜泣声,萦萦绕住我的头,转个不停。
我打了个哆嗦,难道这小岛上出过人命?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站起身向前走去,如同鬼上身了一般快步进了树林,月光黯淡疏离,有些摸不清方向,竟一头撞在树干上,给树上的鸟鸦撞了出来,扑扇着翅膀在周围盘旋。
之后就再无声响,静的不像在人世。
只听到脚踩过枯叶的吱嘎声在林间回荡。一时间分不清是谁的脚步声。
我停下脚步,静默地伫立在暗处,隐隐咬牙。
突然“噗通”一声巨响,不远处翻起的水花像散落的银色珠饰,我感到头皮发麻,可脚步却还不由自主地朝湖岸边跑去,惨白的月光从云间露出来,这才看清荡漾的余波中心飘着一只绣鞋……我收起袖子上前仔细盯着瞧,华贵的紫金线绣成的花骨朵,一朵一朵簇着,在月下熠熠生辉。
那不是……亦,亦清姐姐的鞋?!
她,她……
一时怔在原地,头开始发晕,双手也止不住的打颤,我怎么也没想到,怎么也不会想到是她!
怪不得她早早离席,她想做什么!
怎么办?要怎么办?
我现在应该跑去小馆子喊人还是跳进去救她上来?如果我喊人去,回来她可能已经……我虽然会一点水性,可是救一个人恐怕还是会有些危险。
可,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沉入冰冷的湖水再不复苏醒么?
脑海中浮现她垂眼淡淡的笑容,碎发微微飘起,随风落下时似轻拍打着人的心弦。抬眼,栗色的双瞳漾满水光笑意,浅浅的眉眼,柔和的脸庞。
我看着水纹中心的泡泡越来越小,水面似要归于平静了。
不行,她不能死!
几乎在这一瞬间,我听到林里有喊声,好像是公子和阿诺哥哥的声音。我没时间再多想了,脱下一双鞋,大喊了一声我在这里,便猛的扎进了冰冷的湖水中。
回头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公子的目光。那么远的距离,却像一道光一样直接寻到了我。不过,也许只是月光罢了,只是跃进湖里那刻,隐隐感到有些悲切,不知是我自己心里的感受,还是从那道光中流露出来的。
春日的湖水还是刺骨冰冷,扎透了我的皮肤,脑瓜也给我冻得不太灵光。天太黑了,我寻着一丝微弱的光线胡乱在水中摸索,什么东西扎到了我的手和腿,有点疼,但是我顾不得这些,只是一边游一边在水中划来划去,希望能揪到什么东西。
不知游了多久了,湖里好像又跳进来了个人,我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亦清姐姐是否还活着。有些晕,晕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手还在水里胡乱揪,摸索,一会儿竟像是踩到了湖底,脚下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手却突然碰到什么东西,滑溜溜的像水草一样缠住我的手,我接着一摸,圆圆的东西,再一摸,似乎是一副躯体,此刻已经不再动弹,我立刻清醒过来,揪住她的衣领就往上浮。
实在是重,即便是在水中我也没了力气,手指尖也疼得厉害,浮上水面那一刻,我猛吸了一口气才渐渐缓过来,把那人提上来,在月光下我看清了她的脸,真的……真的是她。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指甲又涩又疼。
她的脸惨白没有血色,兴许是月光的问题,我有些惴惴不安,看着她的眉眼微皱着,我的心脏也有些发疼。溺水而死是很痛苦的,为什么要选择这样死去呢?如果带着痛苦死去,那魂魄也会停留在世上无法安息。看着世人欢乐,自己却飘零在外,是有多绝望悲戚啊。
突然间,她似乎有了响动,“哇”一下朝我吐了一口水。
还活着!
我欣喜地拍了拍她的脸,朝岸边去。
阿诺哥哥跟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躲过了那么可怕的疫病,现在亦清姐姐溺水那么长时间也没死,说明我们都是有福气的人,老天爷才不肯收呢!
公子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因为经过了千难万险还能活着,才知道生命的可贵,以后即使平淡无奇,却也会感到来之不易,毕竟没有比与死亡擦肩而过更令人痛苦的事了,这样一对比,不管怎样活着,不都是快乐的吗?希望亦清姐姐过了水能清醒一点,也早些明白这个道理。
兴许她一心求死,是少了和她真心讲道理的人,没有理由回心转意了……
不过讲那么多大道理有什么用,幸好是我水性了得,我不禁在心里暗暗赞许自己,救人一命可是胜造七级浮屠的啊!
远远望到岸边有一片火光,好像有很多人在岸边看着我们,可是我耳朵里灌了水,明明是越来越靠近,却渐渐听不见声响了。周围有人来扑救,我顺势脱了手,却乏力的闭上眼又像泥鳅一样滑进了水里,怎么也使不上劲了。
我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吧……
可是我自己……怎么……感觉好累……
……
漫长无尽的黑暗。
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画面,我也没有一点想法。
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肢体,但我的意识却在不断游走。
我使了很大力气也掀不开自己的眼皮,只好呆在这片黑暗里,静观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
过了不知多久,我慢慢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很舒服,像是季春时节来的微风,轻缓地朝我吹,清凉却不带一丝寒气,那样轻,那样柔,似被这世上最好的丝绸拂过脸。
眼前突然有了些光亮,可是身子也随即感到不舒服,一时冷得直发抖,一时又热得心焦气燥。
“孩子,你醒了?”
缓缓睁开眼,模糊中一个有些瘦弱的身影占据了我整个眼帘。
“你……”我还没吐出字先吐了一口水出来,“我……”
“慢慢来,别急。”她给我顺了顺气,我镇定下来,虽然头脑还是晕乎乎的,但好歹看清了眼前的人。
咦?怎么是一位我从未见过的大娘?
“……您,是郎中?”
她摇摇头。
“那,我这是在哪?公子呢?对了,亦清姐姐怎么样了?”
“孩子,你莫急,”她把一只小碗端给我,“你烧得很厉害,先喝药吧。”
我怔怔地端过碗,低下头眼前又一阵恍惚,头晕得不行,看东西都有重影了,仿佛下一秒我就又要倒下去了。
“好冷。”我说。
“快喝了药暖暖身吧。”
“可是又好热。”
“你泡在湖里那么久,得了严重的风寒,好在及时救上来了,大夫开了几服药,喝完便会好起来的。”
我这才有了点之前的印象。
我记得亦清姐姐跳湖,我在湖中捞到她了,后来……后来发生什么了……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不过我可真是命大,这样都被好心人救了上来。
“多谢大娘相救。”
她朝我笑笑,握住我的手轻拍了拍,“孩子,你是哪儿的人啊?怎么会栽在这片湖里了呢?我瞧着你远远飘来,差点以为你——”
“是我技艺不精,自以为水性不错,竟敢跳下水救人,咳,这下自己差点丢了命……我本是随我家公子来嘤游山赏玩踏青的。对了,大娘可否告知我现在何处,躺了多少时日了?”
“有两日了,不过这里可不是什么嘤游山,而是山北的樵镇渡口。”
我这才听出,这位大娘的口音不似常人,是我从未听过的,还有一些些不顺溜。不过这模样,竟跟我有些相似……棱角锋利的脸,大眼高鼻,皱纹也比素日见的婶姨阿婆更深,虽然穿戴讲究,举手投足间有银子砸出来的贵气,好像是个有钱的妇人家,但面庞消瘦,气色也不大好,没有油水养出的红润富态,甚至有些糙。
“大娘不是这儿的人吧?”
“只是路过这里,那日,本来过了午时便要启程,却见到你这孩子孤零零飘在湖边的草丛里,便差人将你救上来。”
“多谢大娘,耽误了您的行程,我——”
“我倒是庆幸你这孩子命大给我救回来了,这样看来,你我颇有缘分。也不知为何,看见你似故人般,莫名的亲切。”
我将苦药一口咽进肚子,喉咙被烫得有些疼。
“兴许是我与大娘的模样有些相似?”
她浅浅笑起来,眉头却没有舒展。
“是了,若是我的……也该有这么……”她喃喃自语着什么,我本就神智不清醒,急忙拉住她用最后一点力气说道:“可否劳烦大娘给嘤游山中云游客栈的景恪公子捎个信?就说铃儿平安无事无需挂心。”说完浑身上下摸索了一翻,只在最内层翻出了一只兰花簪,“这是信物,他一看便知。”
她接过东西,安慰道:“你的风寒不日便会痊愈,不必如此着急。”
“大娘有所不知,我家公子自小得不治之症只能靠药物维持性命,若是他晚一分知晓我还活着的消息,便多一分危险。他性子急又体弱,可经不起折腾。还请大娘帮我……咳……咳咳……”一时气急,还未说完,体内的一股气便猛地推上嗓子眼,致使我不得不咳嗽起来。
她扶着我躺下,帮我顺了顺气。
“你放心,我马上派人去……想必你东家也在着急寻你。”
我轻扯了下嘴角,却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我想说,公子可不是东家。虽然我们时常拌嘴,但是我心里还是敬重他的,是他教我道理,虽然有时方式很奇怪,但他跟我一样,我们都是没经验的,自然偶尔处理不好情绪和脾气。而且,我这不也被他好好养大了嘛。
他又脸皮薄性子倔,从前应该也没有人好好告诉他要如何待人吧,只好笨拙的用自己的方式对我好……我算是很幸运了,在慢慢长大的路上有他牵引。好在他在没人带领的情况下还没走歪,公子可真是厉害,不过这里面肯定还有阿诺哥哥一份功劳,毕竟是他是世上最暖最好的人,任谁也不忍心拒绝他吧……
我昏沉沉睡去,再醒来已是傍晚了。天色晦暗,屋子里点了几支明烛,光亮晃动,就能感觉到外面丝丝凉风渗进窗户缝,轻轻吹起我脸上的碎发,闭上眼还能感受到湖岸的水荡起的涟漪,耳边可以听到水流动的声音,这样的感觉很舒服,惬意清凉。
我的身体还是使不上什么劲,只能转转睡酸了的脖颈。
转头却在烛光下,在床侧屏风外瞥见一个晃影。
那好像是一个很熟悉的身影,我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心里堵得慌,居然想大声呼喊。
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想法,可是心里却越来越难受,像被人捂住了嘴,任凭我怎样挣扎,我都发不出声音。那个身影好似要离开了,我心里越发焦躁,伸出手要去够到他,可是我们的距离却被无限拉长。
“别,别走!”
我猛地一下从床上滚落在地,砸在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心似被狠狠揪起来,使劲捏抓蹂躏,眼泪从眼眶里源源不断的涌出:“我不想……”
直到温热的泪滴在手上,我才慢慢有了知觉,才回想起自己刚才在做什么,宛如魔怔了一般。
可是我为何如此伤心痛苦,我竟一无所知。我用指腹摩挲着滚落的泪珠,想了很久,依然没什么头绪。
不知是谁破门而入,我还没看清,就被抱上了床。
我盯着他的脸,喃喃地说道:“不,不对……不是你……”
“小八,你先清醒一下。”他握住我的肩,却握到了我刚摔着的地方,疼得我一激灵,才意识到眼前这人有点熟悉。
“公子?是,是你吗……”我沙哑的嗓子里似在冒火。
“是我,我在这儿。小八,你感觉怎么样?嗯?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抚上我的脸,心疼道。
居然真的是他!
终于看见了熟悉的脸,我突然鼻子一酸,一把搂住他。
“公子你终于来了……我差点以为我……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又惹你担心……”
他轻轻拉开我,黯淡的烛光下,我只能看清楚他亮晶晶的眼瞳注视着我,没有愤怒,只是微微带着些悲怆。
过了许久,他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尖,叹了口气,“没心没肺的。”
我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心虚极了:“公子你,你不生气吗?”
他定定地和我对视了一会儿,又将我揽进怀里:“没事就好。”
被他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公子你先放开我吧,我得了严重的风寒,我怕传——”
“不碍事。”他将我搂得更紧了,我都有些喘不过气,像极了我在茶馆的时候搂住小黄狗的力道。
将心比心,我以后对小黄狗下手一定注意分寸。
我正想着,他突然将下巴抵在我肩上:“刚才我看你神志不清,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这才想起亦清姐姐,试探道:“我没什么事,亦清姐姐怎么样了?”
“祝亦清被救上来了,只是还在昏迷,”他扣住我的手,“我明明看见你跳进湖里,可是赶去的时候却只见她一人,派了所有人下去找也没找到你……你当初跳下去,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我……我那时看情况紧急,就不自量力想去救她,万一呢……然后我就……”我说着越来越心虚,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你答应过我不会乱跑的,”他长叹了一口气,“你不能死的,小八。你的命是我给的,你一死,我可是会赔本的。”
“赔本?”我一下懵住。
“恩。”
“赔多少?”
“赔惨了。”
这是……什么意思啊?
“那你之后要把我卖个好价钱吗?”
“不卖。”
“那你怎么赚钱?”
他嫌我话多让我赶紧躺下,给我把被子一丝不落沿着肩膀和脖颈掖好,才开口回答。
“已经在赚了。”
什么?什么时候赚了?难道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卖了?
不想了,想得头疼。
“对了,走之前我们要好好拜谢那位大娘,是她救了我。”我闭上眼,舒了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都忘记自己得了严重风寒,话都说不利索。也不知道刚刚摔下床其实半身都是淤青……
“一切我都已安排妥当。快睡吧。等你休息好,我们就回府。”
“哪个府啊。”
“景府,带你回家。”
……
晃动的马车厢把昏睡的我渐渐摇醒,我扯开帘子往外瞧,已经出了城了,天色已近黄昏,淡淡的余晖洒在脸上,远处崇山峻岭,淡黄色的野花在林间晃啊晃,不知为何竟如做了一场梦一般,恍恍惚惚,惊心的一幕渐渐远去,回忆起这次经历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刚刚发生。
只是不知这偌大的祝府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是勾心斗角的生活还是叵测的人心,让亦清姐姐毫无顾忌的纵身湖中。
可惜这些,我多半是无从可知了。